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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句话多熟悉,明曜闻言浑身都僵硬了起来。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棵花树下,很想反问冥沧,她在北冥长大,如何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可是那句话被冥沧冷冰冰的眼神压了回去,不上不下地卡在她的喉咙口。明曜的眼睛不自觉地有些红。周遭寂静了一霎,明曜身旁的女人好像突然回了神,目光诧异地落到明曜泛红的眼眶上,着急地将她抱住:“小宝刚刚说了什么?娘亲没有听清楚呢,我们回屋吃点东西,小宝再跟娘亲讲一遍好不好。”明曜乖乖地点了点头,牵着母亲的手往屋内走,在她回头的瞬间,似乎看到冥沧有些焦虑地抬手按了按自己面具下的左半张脸。冥沧……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明曜收回视线,跟母亲重新回到房间内,女人过家家一样,忙忙碌碌地端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放在她面前,用那双和明曜几乎一般无二的眼睛,满含期待地望着她:“小宝快尝尝,这是仙草丸子、赤豆汤和糯米团子,你看看喜不喜欢啊?”明曜举着筷子,茫然地看着那一桌无从落筷的菜肴,最终从桌角拣起两根北冥最常见的凉拌海带,小口小口地嚼起来:“娘亲,你说的这些菜,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呀?”女人闻言又愣住了,许久之后才缓缓摇了摇头:“是小冥说的……我去问问他。”明曜彻底确定了她正身处于冥沧编织出来的一个幻境,她叹了口气,食不知味地望着仅有眉眼清晰的母亲——原来不止是她,连冥沧都不记得母亲的相貌啊。女人看见明曜叹气,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她扶着桌子站起身,端起盘子就要离去:“小宝不喜欢吃这些菜的话,以后就不做了。”明曜连忙伸手拦住了她:“娘亲!我吃的,我只是还在想……哥哥昨天晚上讲的……鬼故事而已,你别忙啦,你快陪陪我。”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筷子插|进“糯米团子”里,闭着眼睛狠狠朝着那坨白色的,没什么颗粒感的球体咬了下去——“咳咳咳咳咳!”“小宝!你还是别吃了!”不知道冥沧到底是从哪里听说的这道菜,分明是从未吃过糯米,也想象不出甜味的人,却笨拙地将腥甜洁白的鱼肉靡代替了糯米团子。入口的刹那,过甜的味道带着浓重的腥气充斥了明曜的口腔,她闭着自己将那一口鱼肉吞下,然后抑制住反胃的惯性,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在母亲焦急的声音里,明曜的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不明白少年时期的冥沧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孤寂无边的深海,给自己搭建了这样一个一眼虚幻的小院。在她流连于西崇山明媚灿烂的阳光、溪流、花树的那些日子里,他应该也很向往深海之外的生活吧?他是如何得知这些北冥前所未见的事物的呢?在他一遍遍用笨拙的幻想填满这个小院的时候,他有没有那么一刻后悔过,当年在母体中决定将力量让渡给她的那个刹那。他有没有一刻曾想过,如果没有她的话,那个出生于西崇山的人就会是他了。“你不会吞掉我的吧?要是你想,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你就会把我吞了。”“我好像有跟你说过……那是我活到现在最后悔的事情。”明曜好不容易从咳嗽声中缓过来,哭完了却又开始笑,她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袖,声音都不太稳定:“娘亲,娘亲……哥哥要死了,我救不了他……怎么办啊娘亲?!我能不能留在这里。我想永远留在这里。”女人显然被明曜吓坏了,她用力抱住她小小的身体,不知所措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小宝,你在说什么呀?小冥在呢,娘亲也在呢,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些鬼故事啊?都过去了,别信你哥哥的鬼话。”母亲的身体是暖的,柔软的,明曜趴在她的怀里,在她絮絮叨叨的安抚声中一点点冷静了下来。纵然知道是虚假的,她在这个地方却前所未有地安心,她闭着眼睛缓了很久,终于再次开口:“娘亲,如果你从来没见过您的孩子,但有一天……已经成年的他们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您……会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呢?”女人的手轻轻柔柔地拍着女儿的肩背,想了很久,轻声道:“我会谢谢他们成为我的孩子。”明曜眨了眨眼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到母亲膝上:“还有呢?”“我会对他们说,抱歉呀,让你们来到这个没有阳光的、冰冷的,充满了挣扎、不甘、杀戮和剥削的地方。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你们都能好好地,充满希望地生活。”“因为我一直相信,北冥会迎来自己的太阳。”这样的几句话,实在不像是冥沧幻想出来的母亲能讲出来,因为感情太过深切,明曜几乎以为眼前的女人也是真实的存在。她用力握住母亲的手,翻身坐起来,在母亲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娘亲,你也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北冥该存在的,是吗?你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和我一样……”女人微笑着望向她,身影在阳光下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一个升至高空的泡沫。“娘亲?”明曜死死拉着女人的手,惊恐地望着她的身体一点点与周遭的环境融合,“你的身体……”“你在难过什么呢?”冥沧冷冰冰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双眼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你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假的了吗?”“冥沧……”明曜回过头,用接近哀求的眼神望向哥哥,“你让她留一会儿,你再让她留一会儿呀!”冥沧朝她笑了笑,置若罔闻地说:“我就知道,只要我一直在这等着,总有一天会等到你来这里。”冥沧对于人间最初的记忆, 来自于一道没有神灵倾听的声音。如果要从那声音自他耳畔响起的那个刹那算起,距今已经经历了太过漫长的时间,漫长到足以让人间渺小脆弱的生灵, 再经历数次生老病死的轮回。然而对于冥沧而言,那个瞬间时至今日,依旧留在他的记忆最深处, 清晰地像是昨天刚刚发生那样。一千三百年前,自月色中诞生的神女下凡历劫, 在经历了人间无数次虚幻而令人唏嘘的爱恨情仇之后重回月隐峰,成为了神界万年来最年轻的正神。神女在人间留下的足迹, 在漫长的时光中化为尘埃, 消散在熙熙攘攘的人世。一切恨海情天变为腐朽,再刻骨铭心的执念,也仅能存在于短短百年的记忆之中。唯一不同的, 是一位姓沈的凡人,或者说, 游魂, 一直记着她。--沈寒遮与素晖的故事讲起来非常简单, 不过是兵荒马乱的大灾之年,逃荒流民中最不起眼的孤儿, 在重伤濒死之际躲进了落败的荒庙, 与初涉凡尘的素晖相遇。当年的神女年龄还小,不谙世事,因心性纯粹受到天道的青睐, 甚至在正式历劫之前得到特许, 离开神域,先去看一看人间。她的神识附身于荒庙的神像之上, 穿透厚厚的尘埃,第一眼看到了破庙角落里,那个穿着破衣烂衫,蜷缩着身子,灰头土脸的年轻人。事实上,当时的那间破庙里挤满了灰头土脸的灾民,沈寒遮在些人当中显得并不起眼。素晖一点儿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目光,偏偏就越过茫茫人潮,落在了他的身上,又为何偏偏那样仔细地在他脸上停留了那么久的时间。授封正神之后,这个问题依旧困扰了她很多年。甚至,鬼王每每在春宵一度之际,状似幽怨地提起这茬时,素晖都会感到一阵兴致缺缺的郁结。但在这郁结之中,她又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当年破庙里的那一眼。后来回想此事,素晖勉强承认自己确实算是对沈寒遮行了始乱终弃之举,但对于当时初涉人世的素晖而言,那又实在算不上故意为之。
与很多人印象中的神女不同,素晖一直以来都算不上是什么有菩萨心肠的人,她年轻时行事向来率性而为,从不瞻前顾后。因此当她在破庙看到半死不活的沈寒遮之后,几乎没多加思索,就一挥袖子把他带回了月隐峰。那时候她的想法很简单: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死那么早可真是可惜了。即使未封正神,当时的素晖想要救个濒死的凡人还算是易如反掌,一碗清水入腹,沈寒遮醒转,然后看到了此后一生都令他难以忘怀之人。接下来的故事和话本中的仙凡恋相去甚远。沈寒遮不知在人间经历了什么,心气郁结,口不能言;而素晖怀揣着一颗爱美之心,为了将沈寒遮那张饿瘦的俊脸养到骨肉合宜、恰到好处的样子,开始每日想方设法地投喂他。素晖原以为要投喂沈寒遮这种差点就快饿死的人,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沈寒遮心疾难愈,几乎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为了哄他吃饭,素晖练就了一身舌灿莲花,甜言蜜语信口拈来的本事,只要沈寒遮能张张口,素晖几乎什么话都能说得出。三个月之后,素晖的三寸不烂之舌大成,沈寒遮的脸颊肉也不负所望地养出来了。然而和脸颊肉一起生出来的,是少年眼睛里难以忽视的亮晶晶的光。彼时的沈寒遮真好看啊。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长相,眉目俊郎,骨相深刻,被她刻意喂出来的脸颊肉更给他增添了几分清纯的秀气。值了值了,这三个月挖空心思地投喂真的值了。素晖用看小狗的那种温柔如水的目光盯着沈寒遮看了三天。三天后,在沈寒遮被素晖看得心脏狂跳,脸颊绯红,几乎忍不住想伸手抱住她的瞬间,神女温温柔柔地说:“明天我送你回人间哦。沈寒遮,好好活着,别再被欺负啦。”“沈寒遮”是口不能言的他唯一会写的三个字,这三个字的水痕还在桌上未干,他们的离别却转瞬即至。沈寒遮呆了很久,然后用力地指了指桌上歪七扭八的名字,又指了指素晖,急得眼眶都泛了红。素晖凭借三个月的默契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也在桌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素晖,我叫素晖。”“怎么眼睛红了?是不是舍不得我呀?没关系的,只要小寒想着我,我会知道的。”她戳了戳沈寒遮的脸:“等你长大,我来找你呀。”素晖自己清楚,除了她的名字之外,这句话全是假的。她马上就要忘却身而为神的一切投入情劫,她不会听到他呼唤,也不会再与他相见。她只是习惯性地哄着他而已。但是沈寒遮却信了。他记着他的一梦黄粱,并且一生都在回望那一处无人知晓的桃花源。沈寒遮回到人间,从流民成了乞丐,又机缘巧合地,从乞丐成了兵卒。他如她所言,从此再没被人欺负,一步步踩着血泪和枯骨,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将军。他至死都没娶亲,也至死都没再见过她。战死沙场的那一刻,在满天的战火硝烟中,沈寒遮又想起素晖站在榻前垂首望着他的脸——他与她天人相隔了好多年,因此死前竟然觉得欣喜。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再见她一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死后他才知道,原来鬼界和神界依旧不相通,忘川河畔熙熙攘攘,和盛世的哪条河都没什么不同。只是走过人间的河流,能找到回家的路;走过忘川,却只能遗忘来时的路。沈寒遮还没再次见到素晖,所以他不想忘。他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走过四海八荒,到处求神拜佛,只是为了素晖当年的那一句“我来找你呀”。成了鬼,沈寒遮本该能说话了,可“素晖”这两个字压在心底太久,念出半个音节都显得十分艰难。在那之后,是素晖反反复复投入人间历情劫的两百年,也是沈寒遮走投无路的两百年。他由东至西,由南至北地追寻她的身影,世间如此广袤,却无人听见他的心声。直到他来到了极北的海域。在北海的尽头,他望着黑暗混沌的前方,几乎是望着他心中的绝望和痛苦的具象。他那时候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那片黑暗前站了很久。但当他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一丝极轻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彼时的冥沧也不过四百来岁的年纪,虽然性格沉郁冷清,到底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心气。外海的结界,对于冥沧而言如同隔绝了心脏的胸腔,他站在漆黑荒芜的那头,听到奇异的、绝望而炽烈的呢喃,如同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嫩芽,细微却不容忽视地触动着他的识海。这是他从未听过的,来自人间的声音。少年时的冥沧沉默地听了很久,然后像只感知到雨水的小蜗牛,缓缓地伸出触角,带了几分轻飘飘的迷茫:“素晖……是谁?”北冥结界外的沈寒遮,猛地回过了头。--冥沧对明曜说的那句“你根本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一句气话。因为自他觉醒了自己的本相之力后,就成了为数不多地,洞察了北冥残酷真相的魔族之一。很多时候,真相其实就在你身边很近的地方,但有些人却一生都无法触及。冥沧后来觉得,触摸不到真相,或许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与天然受到群魔喜爱的明曜不同,冥沧的出生对于北冥而言,是一场碾压式的魔息霸凌。任何物种对于力量的渴望都是与生俱来的,而在这一点体现在冥沧身上,则更为突出一些。尚在母胎中的时候,冥沧为了与明曜争夺力量,就曾疯狂地吸取母体中的养分,甚至因此差点剥夺了明曜成型的机会。后来,出于一些冥沧自己都很难解释的原因,他在意识到明曜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之后,竟然生出了心软的情绪,决定与妹妹共享母体的力量。然而,或许是因为母亲意识到了明曜过于孱弱的情况,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里,冥沧发现有一种特殊的,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力量隔绝了他,并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明曜的身体里。明曜靠着那种力量一日日地壮大,而冥沧即使将母体原有的力量尽数吸纳,相比起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他看着一天天比自己更加强大的妹妹,怨恨与不甘开始疯狂地增长,他后悔自己一念之差放过了明曜——事实上,若不是因为那一时的心软,此刻所有的力量都应该为他所有。在极端的不甘之下,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无所节制地吞噬母体的力量,他吸纳的速度很快,但依旧远远不够。他想,母亲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力量,即便再有一个他,似乎也吸收不完。于是,另一个魂魄在他的贪婪和不甘之下应念而生,一体双魂,与他同时攫取着母体中的力量。但冥沧想错了,母胎中的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终于有一天,他在难以遏制的吞食中回神,蓦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处极度贫瘠的地方,浓郁的养分被完全吞噬,他面对的是一片毫无生命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