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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期拿棍子拨了拨火盆,火光顿时更亮,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只睫羽低垂,形状极好的桃花眼也微微低着,看不清其中情绪,只淡声道:“再有半个月就到了。”
这样说的时候,他也抬眸看向了舱外,与赵宏成不同,他却不是看舱外船板,而是看更外头。
外头水面浩荡,谢念音坐的船在前头,只赵红英和孙菲尔得应邀同船,其他人连同谢家跟着的一半家丁男仆管事,都在后头这条大船上。
陆子期伸出一只手,在火上烤了烤,腾起的火光把他修长的手映得分外好看。旁边赵宏成扒开橘子皮,舱内顿时一股橘子的清香,他嘟囔道:“跟防贼一样防着咱们,好像生怕咱们不识趣非要上前头的船一样。”
赵宏成剥开橘皮,也不分开橘瓣,直接一口咬下去,道“不过咱们音音是国公府嫡出小姐,我爹不过就是地方上的破财主臭做买卖的,他们敢对我们赵家这样阴阳怪气,在咱们音音面前肯定乖得跟狗一样。”
陆子期只摊开手烤着火,不说话,火光映着他分外沉默的面容。
过了一会儿,陆子期起身,拿脚踢了踢长在火盆旁的赵宏成:“读书去了。”
赵宏成最后烤了一把火,搓了搓手,跟着起身,扯着嗓子喊小厮问旁边屋里熏暖和了没,天还没黑,就问宵夜准备了没。
最近跟着他陆哥,每每读书都到深夜,不备好宵夜,饿得他脑子都不好使了。
见到陆子期这样用功读书法,把赵宏成都惊着了,他认识陆子期快二十年,就是当年小时开蒙那阵,那还是陆子期最爱读书的时候,他都没见过这样努力的陆子期。
他这边还胡思乱想,要茶要点心要暖炉的时候,一抬眼他陆哥早已旁若无人看了好一阵子书了,赵宏成也赶紧打发了小厮,收束心念,只专心读书。
这一下子就到了三更时分,看到陆子期放下书卷,捏着眉心,赵宏成也跟着收了书。此时整个船上更安静了,舱外的风声愈发明显。这些日子话都很少的陆子期听着呼啸的北风,突然道:“也不知道——”
赵宏成竖着耳朵听,结果就没了下文,过了一会儿陆子期才淡声道:“这几日都有大风,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到金陵。”
原来陆哥担心这个,赵宏成嗐了一声:“大不了在路上过年,咱们在金陵没亲没故的,在哪里过年不一样?就是咱们音音妹子,说不定也宁愿跟咱们一起过年呢。”
陆子期看着紧闭的窗没有再说话,外头北风还在呼啸。
外头水面黑漆漆的,只有夜行船上挂着灯笼,在黑暗中亮着。这艘大船前是另一艘同样华丽的大船,此时船上人也都睡下了,只有船上当值的还在各处走动。
白日里体面的婆子这会儿探头探脑朝前头看了半日,又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倾听船上动静,这才去了后头仆妇们住的舱房。
一进去,就有殷勤的媳妇迎上前,嘴里都是:“陈妈妈辛苦!”“陈妈妈真真操劳!”然后喝着小丫头:“快点,热帕子快拿过来!”
被叫陈妈妈的是谢国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谢国公府三房老爷也就是谢念音的父亲,这三房夫人自然就是她的后娘了。
“她们想要我什么样,我就得被她们捏成什么样?我偏不!”
船舱里, 谢国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陈妈妈接过热帕子擦着手笑道:“领了主子的差,敢不尽心。”
又有仆妇已经拎着食盒上前,一打开先拿出一壶酒, 另有四碟子小菜,两个媳妇都是口角伶俐的,一边往外拿一边道:“妈妈赶紧喝些酒暖暖身子,今年比往年都冷着呢。”
陈妈妈先问了另一个跟着的徐嬷嬷, 那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早早就让下头的人烧了滚热的水,咱们伺候着烫了脚,让她老人家早早歇息了。这真是老太太看重,要不然怎么都不能劳动徐嬷嬷亲自来呀。”
说着其中一个仆妇一挤眼,低了声音:“不过也亏老太太那边的老人跟着来了,不然只怕咱们几个——人家二小姐也不听咱们的好意。”
陈妈妈看着两人, 慢慢道:“你们看着咱们这位二小姐——”
两个媳妇一对眼低声回道:“主子的事儿咱们不敢说, 只是瞧着,不是个脾气好的。”说着声音更低了:“到底是在外头长大的,面上看着再好, 只怕这里头的规矩——”说着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回去让老太太夫人教导教导就好了。”
陈妈妈笑了笑, 提了谢家三房大小姐:“也不知道咱们大小姐怎么样了, 离开这些日子,还怪想的。”
两个媳妇立即奉承:“来之前还听人说, 咱们大小姐的字让老爷裱起来挂到书房了, 可见咱们大小姐这手字真是愈发好了。”
“要不然怎么就是咱们大小姐能当皇子妃呢,别说跟外头的比,别说外头的, 就是金陵城里那么些贵女, 咱们大小姐都是拔尖的!”
陈妈妈这次笑得格外真:“都是上头老太太老爷疼爱。”
“那自然是大小姐从小惹人疼呀, 怎么不疼别人呢。”这个别人可就有意思了,毕竟如今这位外头回去的小姐也是在国公府里长过的,当时不管是老太太还是老爷,可都不待见得很。
两个仆妇一边倒酒一边奉承,别的不说,谢家三房老爷打小就疼大小姐,至于这位二小姐——
要不是殷家又起来了,这个二小姐早就跟死了的一样,十年前都没怎么见老太太老爷上心找,十年后愣是让陛下派人找回来了,至于老太太老爷心里怎么想,那还用说,不能不接回去罢了。
要知道,少了这么一个前头留下的,这些年三房老爷与夫人不知多恩爱呢。
说到底,在三房这边,到底还是子以母贵。
谢家三子谢安打出生就跟银娃娃一样,最得老太太喜欢,年轻的时候是金陵最有名的美男子,禀霜雪之色,待人一向淡淡,谁知道居然对自己一个婢女如此上心。
这婢女也是有福气的,先于当时夫人有孕,养下的虽是个女儿,但禁不住三公子喜欢,如珠似宝地疼着母女两个,倒把正经夫人和她生的女儿抛在脑后。
后来这婢女更是不知怎么入了当时崇政殿大学士今日首辅夫人的眼,硬是认了干女儿,这身份可就一下子上去了,先头谢府老太太还不喜欢,只是为了跟傲气的儿媳妇打擂台抬举着,这下子可是真喜欢了。
尤其,这女子是真跟首辅家投缘,就是不问后宅事的首辅大人也是几次三番出言抬举,甚至为了这个干女儿不止一次亲赴国公府的宴,更是让老太太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三房前头夫人一死,一边有三老爷的一力坚持,一边有首辅家撑腰,偏房扶正竟是毫无悬念的事儿。这位新三夫人也着实能干,一场丧礼办下来,整个谢家没有不说她好的。
再加上前头夫人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刚烈脾气,对下人又苛,动不动就是削减开支,下头的人明着不敢说,背地里哪个不恨她。新上来的三夫人待人周全和气,一扶正就把前头削减的开支统统恢复,下头人自然是感恩戴德,无有不奉承的。
这会儿外头北风呼啸,舱房里被两个火盆烘得热乎乎的,两个媳妇子恭维着三夫人跟前的红人,心里都道也不知这个二小姐回去是怎么个光景,如今谢家三房可真真是没有她一分立足的地儿了。
就是早先跟三皇子定下的亲,如今也是大小姐的了,大小姐这些年出入宫里,得宫里娘娘喜欢,跟三皇子感情也好,早已是所有人认定的三皇子妃了。
二小姐一个流落在外的,说得好听是为国祈福,但这些体面说法也就是哄哄外头的百姓,金陵贵人家谁不知道就是丢了找回来的。这下子,就是再看殷家情面,捧着倒是可以捧一捧,谁愿意真娶个这样不清不楚的千金。
仆妇婆子躲在暖和的仓房里喝酒闲话,上头主子房中,也并没有真正睡下。
此时正躺在床上的谢念音满脑子也是乱七八糟,轻轻蹬着脚边暖炉,看着隔着屏风透进来的烛光,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怎么都睡不着,烦躁地在床上翻来翻去。
今儿守夜的是橘墨,她从旁边榻上探头,先问:“姑娘,是不是要喝水?”说着话已披衣下了床,提壶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