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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妈先到蔬菜摊,寻到砖头排队,找出豆制品购买证,笑说,逸年,去卖豆制品摊头,买一角钱烤麸,四块五香豆腐干。吴妈也摆了砖头,画有红圈。
潘逸年接过购买证,没说啥走了。
排潘家妈前面的人,回头两次后,迟疑说,可是潘阿姐。潘家妈说,是呀,侬是。那人笑说,七三年,永平街道,开关生产组。我是小王呀。潘家妈恍然,笑说,原来是小王,长久不见,一时没认出来,见谅。小王说,客气,有些年数没见。阿姐一点没变。
潘家妈说,总是老了。小王说,阿姐的借债可还清了。潘家妈说,嗯。小王说,刚刚那位是。潘家妈说,哦,我大儿子。小王说,我记得去香港了。潘家妈说,没错,今年刚回来。小王的儿子,在新疆是吧。
小王忙说,老早回来了。78 年参加高考,考取复旦大学,毕业后,分配进工商局工作。现在也是小领导了。潘家妈说,嘎有出息,小王有福气呀。小王说,可不是讲,我这儿子,没让爷娘操一点心。潘家妈笑而不语。
小王说,那大儿子结婚了。潘家妈说,还没。小王说,今年几岁了。潘家妈说,三十三。小王说,虚岁,还是实数。潘家妈说,虚岁。
小王说,这岁数不妙,要抓紧寻起来,再过两年,就真成老大难了。潘家妈笑笑。小王说,我儿子快要结婚了。潘家妈说,哦,恭喜恭喜。小王说,女方家财雄厚,婚礼不要我出一分铜钿,非要全包。我吓死了,王开拍婚纱照,一定要穿西洋婚纱,酒席定在和平饭店,贵的要死,一百块一桌。像我们这种小市民,想都不敢想。潘家妈笑着不语。
小王说,阿姐还住在复兴坊。潘家妈说,是。小王说,等婚礼定下来,我给阿姐也发张请帖,一定要来吃席。潘家妈说,还得看到时安排。小王说,一定把辰光留出来,和平饭店呀,贵族去的地方。一桌一百块,吓人倒怪。潘家妈不语。
恰好大喇叭叫起来,响彻小菜场,开秤啦,开秤啦。队伍骚动,小王转过身去,潘家妈暗舒口气。
玉宝走进管理室,吴坤腿翘台子上,脸埋在文汇报里。刘会计和许会计,一个拿起茶杯出去了,一个低头在忙。
玉宝说,许会计,我要做月度营业额汇总,麻烦把帐册明细给我一下。许会计满脸为难,朝吴坤方向呶呶嘴。玉宝平静说,这是我日常工作呀。许会计回头说,吴主任。吴坤不搭腔,许会计说,哪能办,到底哪能办。吴坤仍旧不响,报纸翻个面。许会计恼了说,玉宝稍等。劈里啪啦开铁皮柜。吴坤慢悠悠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吧。许会计停下动作,嘟哝说,我问几遍了。
玉宝说,吴主任,总归要解释一下。吴坤放下报纸,端起茶杯说,林玉宝啊,是这样的,八仙桥菜市场,出了一桩大事体。具体啥事体,我就不讲了,反正和财务有关。上级领导下达指示,术业有专攻,财务工作,还是交由会计专人专做。这样出了问题,也和林玉宝无关。玉宝说,上级领导指示,会下发红头文件,我想看看。吴坤笑两声说,红头文件是机密文件,只给有级别的人看,譬如我可以。否则今朝张三要看,明朝李四要看,后天王二麻子也来讨,乱套了,这样,我是犯错误,要坐牢的。玉宝不语。
秦建云经过,门口探探头,吴坤招手说,秦师傅。秦建云笑说,做啥。吴坤说,带林玉宝到处转转,哪里需要人,可以帮帮忙嘛。否则人家要讲闲话。秦建云心领神会说,讲啥闲话。吴坤说,讲我们领着公家钞票,不为人民做事体,是一帮子,挖社会主义墙角、薅社会主义羊毛的蛀虫。秦建云说,这顶帽子扣下来,啥人扛的住。吴坤说,是呀,所以那要自觉点、要有眼力见。
玉宝站起身说,秦师傅,走吧。俩人往大区去,秦建云忽然说,玉宝,侬也有今朝。玉宝说,啥意思。秦建云冷笑说,玉宝真是霞气风光,没来多久,又表彰,又发奖金,又四处做报告。玉宝没响,秦建云说,我在此地工作快十年了。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全年无休,却没捞到半点好处,侪让玉宝占尽了,凭啥,我总归不服气。
玉宝说,秦师傅讲凭啥,是呀,凭啥,当然凭本事。秦建云说,玉宝意思,我秦建云没本事了。玉宝说,我没讲,是秦师傅自己讲的。
秦建云说,林玉宝,做人勿要太嚣张。吴坤阴死鬼,想要弄耸啥人,啥人的苦日节就在后头,除非有骨气,不做走人。我就负责看戏。玉宝说,看来秦师傅对我还不错。秦建云说,啥。玉宝说,小叶的事体,秦师傅,好个借刀杀人呀。秦建云说,瞎讲有啥讲头。
玉宝说,最怕来新人吧,恐怕比自己聪明、能干、会来事,得器重,恐怕喂饱徒弟,饿死师傅,恐怕哪天把自己替代,工作也丢掉,毕竟,秦师傅也讲了,吴坤是个阴死鬼,啥恶阴事体,做不出呢。
秦建云神情僵硬,有一种被抓奸在床的错乱感。玉宝嘲讽的笑笑。秦建云恼羞成怒,朝卖鱼摊喊,老孙,可需要人手帮忙。老孙在秤鱼,随口说,需要个杀鱼地。秦建云说,林玉宝来帮忙。转头就走了。
潘逸年买好烤麸和豆腐干,四处随便逛逛,也就小辰光,帮姆妈常到小菜场放砖头,后来长大,就再没来过。此刻看着,像到了另外的世界。
走走停停,经过卖鱼摊,顿住脚步。
玉宝穿着围裙,袖管捊高,左手掐住鱼腮,右手持菜刀,从鱼尾开始,鱼鳞推波逐浪,嗞嗞四溅,几片飞至潘逸年脚前,潘逸年不动。
玉宝熟练刮完鱼鳞,拿起剪刀,开膛剖肚,一团内脏掏空,挖去两腮,再过水清洗,半截手腕雪白,带凤尾结红绳,浸成暗红色。
玉宝将鱼递给老孙,无意看到潘逸年。
潘逸年本打算回避,显然此时,绝非玉宝高光时刻,甚显落魄。或许,玉宝也不想让熟人,看到现在样子。
不曾想,玉宝倒先招呼,潘先生,来买鱼。潘逸年说,嗯。玉宝说,那得去排队呀,潘先生站在此地,到天黑,也买不到一条鱼。
意外
潘逸年笑笑,没多话,径自走了。玉宝也未多在意,手指一痛,被鱼鳍刺伤,找来线织手套戴上,继续做生活。
一直到午后,来买鱼的人渐稀,老孙为表感谢,特为送玉宝一条黑鱼,玉宝婉拒,老孙执意要送,盛情难却,玉宝谢过后,拎着经过盆菜摊头,看到祝秀娟夫妻在怄气。
玉宝上前,笑说,有啥委屈帮我讲,我来当一回老娘舅。祝秀娟流泪不响,男人生气说,这婆娘,嘴巴刁钻,天天要大鱼大肉,吃好的,赚来点辛苦铜钿,容易嘛。祝秀娟气极说,我吃为了我,是吧。男人说,又拿小囡当借口。祝秀娟说,嫁把这种窝囊男人,我倒八辈子霉。
玉宝静听半晌,才说,我讲句公道话,是阿哥不对。秀娟刚出月子,身体虚,要喂奶,还要卖盆菜,一站几个钟头,吃好些不为过。男人说,姆妈讲,当年养我辰光,天天喝米粥,奶水照样多,我白白胖胖。玉宝说,是白胖了,但脑筋不灵光,跟浆糊一样。男人不语。玉宝说,阿哥不识字,但可以听无线电、寻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每天夜里七八点钟,有档医学专题节目。一定要好好较听,哺育喂养出健康、聪明的小囡,将来考大学,当科学家,光靠喝米粥、喝不出来。男人不语。玉宝说,秀娟多好啊,卖相好,性格温柔,又勤劳,天天忙进忙出,还未出月子,就来到小菜场,为啥呀,因为阿哥没人搭手,一个人卖盆菜,交关辛苦。秀娟侪晓得关心阿哥,阿哥呢,为张嘴巴,为口吃的,却和秀娟斤斤计较,不值当呀。阿哥老实讲,是不是对秀娟没感情了。男人说,瞎讲八讲,我要有廿心,天打五雷轰。玉宝说,既然如此,就不要伤秀娟的心,不要做捡芝麻丢西瓜的事体。男人温和下来,朝秀娟说,要吃啥,讲呀,我去买。祝秀娟撇脸,不搭腔,玉宝说,不要阿哥买,我送那一条黑鱼,拿去熬汤吃,或糟溜鱼片。男人笑说,这哪好意思。玉宝说,有啥,我和秀娟好姊妹。男人谢谢接过。
玉宝走进摊头,坐到祝秀娟身边,祝秀娟抹眼泪。玉宝说,阿哥发了毒誓,暂且原谅一回。祝秀娟哽咽说,样样听婆婆的,就不像个男人。玉宝说,还好吧,我讲两句,阿哥就服软,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以后再吵相骂,不要恶声恶气,平心气和讲道理,谁讲的对,就听谁的,实在讲不通,打电话把我。祝秀娟说,谢谢。玉宝说,不过夫妻事体,还是自家解决最好。祝秀娟说,玉宝虽没结婚,但讲起来,倒一套一套。玉宝笑说,我有做老娘舅体质。祝秀娟说,玉宝还笑得出来。吴坤老乌龟,秦建云小王八。玉宝说,笑总比哭好。祝秀娟叹口气。
玉宝下班,走出小菜场,竟然看到潘逸年,站在出口处。有些意外,还是到跟前招呼,潘先生。潘逸年抬腕看手表,再掏出小盒子,递给玉宝,玉宝说,啥。潘逸年说,接着。玉宝说,我不要。潘逸年说,看也不看,就不要。玉宝说,嗯。玉宝说,潘先生,没旁的事体,我先走一步,再会。
擦肩而过时,玉宝感觉手被抓住,心底轰然,惊呼说,潘先生,不好这样。潘逸年皱眉,把盒子塞进玉宝手心,迅速松开,一声不响,径自走向马路,路边有辆小轿车,他俯腰坐进去,关紧车门,很快驶离,没了踪影。玉宝看看盒子,怔了半晌,原来是云南白药膏,杀鱼大半天,手指被割伤不足为奇,奇怪的是,潘先生怎会知晓呢,玉宝依稀记得,清早辰光,俩人没讲两句,就散了。
夜饭吃麻酱面,一人一碗紫菜虾皮汤。天太热了,灶披间好几只煤球一齐烧,几口铁锅同时翻炒,油烟弥漫,汗如雨下,等同在蒸桑拿。吃完夜饭,房里热的待不牢,唯一一只电风扇,搬到阁楼,给做作业的小桃用。
薛金花、玉凤玉宝,搬躺椅小板凳,人手一把蒲扇,带着蚊香盘,下楼到弄堂里乘风凉。赵家妈端着一盘炒青菜,笑说,今朝那屋里,夜饭吃的最快。薛金花说,吃麻酱面,方便省事。赵家妈说,有空闲了,要向玉宝好好讨教,调出来的麻酱,香的我呀,馋唾水淌下来。玉宝说,好呀。
走出灶披间,在弄堂寻到风口处,摆好躺椅小板凳,点好蚊香盘,坐定扇蒲扇,秦阿叔也搬了竹椅出来,是个讲究人,从不打赤膊、或背心裤衩,在弄堂招摇过市,穿短袖衬衫,薄西裤,戴老花镜,寻到路灯底坐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薛金花把躺椅推过去,靠近说,秦阿叔,念把我听好吧。秦阿叔没拒绝,一字一字地念,一歇歇功夫,赵晓苹端着饭碗,坐到玉宝身边,俩人叽叽咕咕,讲闲话。玉凤则低头结绒线衫,边听无线电里唱沪剧,跟着哼两句:燕燕也是太鲁莽/有话对婶婶讲/我来做个媒/保侬称心肠/人才相配门户相当
玉宝忽然看到,马主任和王双飞姆妈,气势汹汹过来,面色不善。玉宝说,阿姐,礼品侪退回去了。玉凤咬牙说,不退哪能办呢,我还搭进两只西瓜。玉宝说,那就好。
马主任俩人很快走到跟前,王双飞姆妈说,薛金花,爬起来,我有话要讲。秦阿叔从眼镜片底看人。薛金花说,有话就讲,为啥非要我爬起来。王双飞姆妈说,起不起来。薛金花说,滑稽哇,我一把年纪,叫我起来,我就起来,我不要面子啊。马主任说,算了,不起就不起吧。这不是重点。
玉凤把绒线衫放下,起身走过去,玉宝也跟随后面,玉凤笑说,马主任,王家妈,有啥事体,我们坐下来慢慢聊。王双飞姆妈冷笑说,我没心思跟那慢慢聊,薛金花,玉宝不肯嫁到我王家,无所谓的,但我要问,我上门两趟,是空手,还是带了礼品。薛金花不语。玉凤说,是带礼来。王双飞姆妈说,既然俩人不成,礼是不是该退还。玉凤说,应该应该。王双飞姆妈说,我的意思,是不是该全部退还。玉凤说,全部退了,还包括两只西瓜。王双飞姆妈说,还有一样大头没退。
玉宝听得脸色发沉,薛金花坐起来说,玉凤,哪能回事体。玉凤说,侪退回去了呀。玉凤说,王家妈,还有啥大头没退,讲讲清爽。王双飞姆妈说,礼金,八百块礼金,没退还把我。
争闹
薛金花说,玉凤。玉凤说,王阿姨,这种玩笑不好开。王双飞姆妈说,看我面孔,像开玩笑吧。薛金花说,不像开玩笑面孔,像诈骗面孔。
马主任说,薛金花,注意言辞,要晓得诽谤造谣,也属犯罪,要进提篮桥吃牢饭。秦阿叔说,薛金花,少讲两句。大家心平气和讲道理。王双飞姆妈说,八百块不是小数目,要么给人,要么还钱,我不能人财两空。
弄堂里,乘风凉的左右邻居,正愁没事体做,侪凑过来瞧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