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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将程宝菱的怒气值上升到顶峰。她冷笑,“爸你生我们出来总要好好把我们养大吧,现在搞计划生育,再生一个孩子,家里罚几千块,爸的工作保不住,家里怎么过活?大姐已经辍学了,下一个是谁?爸还说要供我们姐妹读书,日后做城里人,这是骗我们的吧?”
此话一出,程安国脸上的怒气消失,转而被一种疲惫与灰败代替,艰难道:“是爸……没本事。”
让一个素来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人承认自己没本事是极伤人的事情,原本程宝菱并不想这么说,情急之下才说出口。
“宝菱,别这么说你爸爸。”何佩瑜说,“给你爸认错。”
程宝菱:“我没错,生男生女是由男性的性染色体决定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药根本就没有医学依据,喝了反而伤身体,妈妈都四十岁了,生了我们四个,身子本来就弱,再生一个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程楠帮腔:“就是,儿子有什么好的,咱们村的李老爹生了五个儿子,结果临到老了,那些个儿子把他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谁都不养他,李老爹一个人住小破屋,死了三天才被发现,这就是多儿子的福气么!养儿防老不靠谱,以后我给你们养老。”
后面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一直默不作声的程珍雪忽然道:“我也给你们养老,小妹说得对,妈妈身体不好,我要妈妈好好的。”
何佩瑜眼泪差点掉下来。
程家有三间卧房,父母一间,程珍秀、程珍雪一间,程楠、程宝菱一间。家里发生了争执,四姐妹挤在一张床上。
程珍秀是大姐,说了两个小妹妹几句,“爸毕竟是爸,宝菱,楠楠明天给爸认个错,让爸有个台阶下。”
程楠嘟着嘴巴,程宝菱心里也颇不服气,虽然知道爸爸不容易,可他为什么非要固执地生儿子,把家庭拖入困境。
程珍秀叹了口气,“爸没太亏待我们吧,楠楠你想吃鱼,爸下了班,累了一天还去河里给你捞鱼吃,宝菱上次大半夜发高烧,爸不敢让村大夫给你看,硬是骑车驮你去镇上看病。乡里人看重儿子,爸他心里苦,外面的人嘲笑他没儿子,行事说话底气不足,爷奶也看不起他,就连村子里有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们家,还不都是欺负我们家没儿子。重男轻女是他不对,可这是我们这里的老传统,要改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啊。”
程珍雪迟疑:“——那就让爸再生个儿子?”
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执行严厉,程宝
菱前世见过了为生儿子东躲西藏的女人,运气好,孩子能顺利生下来,运气不好的,怀孕五六个月了被人押着去做流产手术,人也被折腾没了。
“反正不能让妈冒这个险。”程宝菱有些苦恼地说,“当年外公外婆只有三张船票,带着舅舅去了香港,偏偏留下妈妈,妈就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她为什么这么顺着爸啊。”
程珍秀年纪大,知道得多一些,“外公外婆他们去了香港后,妈很吃了些苦头,十几岁到咱们这里插队,爸一直照顾她,可能是这个原因。我找机会劝劝爸妈吧。”
姐妹们陷入一片沉默中,程珍秀替妹妹们盖好被子,“早点睡,你们明天还要上学。”
三个妹妹上学,她自己辍学一年了,程珍秀心里有些惆怅,嘴角扯了扯,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自己也很忙呢,上午帮着妈妈做家务,下午去镇上罗姆妈家的裁缝铺子帮忙,每个月多少能挣点补贴家里,脑子想着想着就渐渐睡着了。
次日一早,家里气氛尴尬,一家人默默喝粥,程珍秀给两个小妹妹使眼色,程宝菱想了想,拿起一个馒头掰成两半,递了半个给程安国,喊了声:“爸!”
程楠则给他挟了一筷子咸菜,程安国的脸上露出些笑容来,“不早了,快点吃。”
何佩瑜松了口气,丈夫老实本分,虽然没能让一家人过富裕的日子,她不希望女儿们不尊重爸爸。
今天是开学报名日,上午没课,其实不用太急。吃过饭,一家人分为两拨,程安国带着两个小女儿去乡镇小学,何佩瑜与程珍秀送程珍雪去镇上的初中,初中学校离家稍远,有早晚自习,程珍雪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带上换洗的衣物以及一周的粮食。
新禧年后,合村并校,程宝菱所上的乡镇小学被取消,后来被私人承包开养猪场,臭气熏天,人人避之不及。程宝菱都已经忘了乡镇小学的模样,再次走进校园,才发现学校竟然这么小,当年她记得可不小。
乡镇小学老师不多,五六年级分别有两个班,其他都是一个班,程安国教六年级两个班的数学课,他交代两个女儿几句,去了办公室。程楠拉着妹妹的手,送她到二年级的门口,“中午等我一起回家吃饭。”
程宝菱现在面对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她的座位在哪里,好在没纠结多久,有个穿灯芯绒棉服,绑两个小辫的女孩子向她招手,“程宝菱,过来坐啊。”
“好!”程宝菱微笑着走过去。
女孩把一叠新书往她桌子上一推,“刚才我去老师办公室领新书,顺便把你的也拿回来了。”
程宝菱在记忆中搜索,还是想不起这个女孩是谁,只能诚恳地道谢,女孩不在意地说:“不用谢,谁让我们是同桌呢!”
她忙着在每本书缝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程宝菱偷偷瞄了一眼,周巧丽。她记起来了小学时,确实有这么个同桌,两人关系挺好,只是读初中不在一个班,才渐渐断了联系。
重新认识小时候的好朋友,她很高兴,也学着周巧丽的样子用圆珠笔在书缝上写名字。
两人说了几句过年吃什么玩什么的话,周巧丽就掏出寒假作业,“咱两对对错吧?”
程宝菱把自己的练习册给她,周巧丽接过来认真对起来。
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同学,其中有几个程宝菱有点印象,那个胖墩墩的男生叫做章俊,外号“小胖”,脾气好,天生爱笑;脸上有几粒小雀斑的女同学王晨,被人喊做“小麻雀”,一度很自卑,程宝菱现在看觉得小雀斑让她多了几分俏皮劲儿,可惜班里的小屁孩们不懂欣赏;穿皮衣的男孩子,自以为很酷炫,总爱追着女同学喊“老婆”,他应该是张敖,人称“敖哥”,听说后来去澳门投奔亲戚了,程宝菱暗笑不已,幸亏当年大家都不知道有藏獒这种生物,不然张敖岂不是要被人叫做狗哥?
后背忽然被人用手指戳了戳,程宝菱回头,这一位她认识,正是她的邻居——黎建军的二女儿黎明明。
黎明明小声地哀求:“程宝菱,把数学寒假作业借我看一下。”
很含蓄地一个字“看”,这会儿教室里有不少相互接看作业的同学,埋头苦写,忙碌得很,恨不得两只手都能运笔如飞。
程黎两家是邻居,程安国、黎建军还是同事,两家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很不错,但程宝菱莫名的从小就跟黎明明关系一般。
黎建军发家后,黎明明转到市私立中学,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工作后,有一次在老家过年,正巧黎明明也回老家,一身的名牌,手里拎着十几万的包包,打扮得珠光宝气,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两人擦肩而过,谁都没有打招呼。
程宝菱摊摊手,“我的寒假作业在周巧丽那里。”
黎明明没法只得再去找别的同学借作业看。
周巧丽笑:“按我们班的老规矩,你要是把作业借给她抄,就可以让她代你做一周的值日卫生。”
程宝菱哭笑不得,想起了这所谓的“老规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被班主任知道了,班主任训了大家一顿,命班长和纪律委员做好监督工作,这股歪风邪气才消散。
二年级班主任是个姓马的中年男人,大家以“老马”呼之。老马严肃,不苟言笑,过了个年,先给学生们紧弦,讲了一节课的班风纪律,剩下的三节课全员大扫除,打扫完教室、操场后,还要拔学校里的杂草。
饶是上辈子工作、带孩子、做家务,程宝菱觉得自己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可她忽略了自己现在只有一个八岁的身体,一上午的劳动,累得够呛。
下午三节课,分别是语文、数学、思想品德,程宝菱心不在焉听着,被眼尖的数学老师抓了一个正着,点她上讲台做一道应用题。程宝菱顺利解决完“小明分苹果”后,数学老师才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