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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龙渊也没指望着秦定邦回答,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日本敌视英美,现在是越来越明摆着的事了。国家间能怎么敌视?还不就是日本人跟英美人过不去?咱们这租界周围是什么?日本人!你看北边现在嚣张的,手越来越往咱租界伸。真等日本人过来了,洋人以后能好过?你看先是美国,再是英国,都来撤侨了。”冯龙渊掸了掸烟灰。
“现在还有船来,能撤侨,等再过段时间局势再紧张些,航运一堵,还能不能派船过来把人接走,那可真就不一定了。所以这帮洋人如果要逃命的话,也就眼前这点儿机会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冯龙渊刚想向上吐口烟,一想起秦定邦刚说不抽了,又转头往后吐,结果横甩出一抹烟把自己笼罩其中,“你说他们逃命,能怎么个逃法?”
秦定邦喝了口水,没接冯龙渊的话,只看着他在烟雾缭绕里不停嘴地说。
“这租界之上有钱的洋人多吧,多如牛毛!但他们又能带走多少?带得走的带,带不走的那些,就只能扔咱这了。你说房子能拆走,商铺能背走?只能白菜价,真是白菜价!”冯龙渊激动地用手敲了敲桌子,“我跟你讲,上次我倒腾的那套房子,当时我还以为捡了便宜。现在看啊,真觉得亏了,买早了。”
“你不知道,”他压低了声音,“这些英国人美国人往外抛房子、抛资产简直跟疯了一样。你就往死里杀价吧,只要给钱快,恨不得立马就是你的。”
这时候服务生把一盘鸡肉端了过来,冯龙渊等服务生把菜放下转身走远了点,继续向前探身说道,“映怀,我跟你说,我这边知道的就有好几套,我还去看了,太好了,简直是太好了!他妈的那些洋鬼子真会享受,要什么样有什么样的。”
他舀了一勺子鸡肉放到了秦定邦面前的餐盘里,“你要低调不招眼的,那看起来真就一普通民宅。但你进屋一看,那陈设……真他妈讲究!你要招摇的,那就真有嘚瑟的,大洋房盖得,生怕别人不知道里面住了位洋老爷,装饰陈设全都可劲儿地往豪华里搞。总之你要什么样的都有,低调的高调的,全能挑得到。”
“唉你别光顾着吃啊,你听没听我说话!”冯龙渊看着秦定邦光埋头吃饭,生怕话白说了,“房子没得太快了,上海又不止你们秦家一家有钱。如果你再不下手,那可真就光了!听到没?”
见秦定邦没反应,只是专心地品味鸡肉,冯龙渊皱眉狠狠地也嚼了一口,“反正我可告诉你了,早上等你等得我都着急了。映怀,值得入手。你别光盯着你们家那些活,干不完的,先弄两套好房子再干活也不迟。”
“唉,你到底在没在听啊?”冯龙渊语气都有些急了。
“在听,你说。”秦定邦又叉起了一块刚上的鱼。
“这也就你,我才把这事告诉你。别人我还不告诉呢。别等到时候见了我的房子好,再埋怨我吃独食。”冯龙渊拿起刀叉狠狠地锯起牛排,“这玩意儿吃起来真他妈费劲,waiter!有没有筷子?”
秦定邦对这个消息其实并没太在意,冯龙渊整顿午饭话都没停,秦定邦就被聒噪了一个中午。吃完饭后,秦定邦本打算去秦家菜,有段时间没去看二位水师傅了。
结果冯龙渊一拍桌子,“你怎么那么死脑筋,差这一天吗?跟我走,看房子去!”
冯龙渊没说假话。
那些英国人美国人在租界里是真会享受。被冯龙渊夸得天花乱坠的那几套,当真是相当不错。那些家房主,都知道北边的日本宪兵队里,全是些最残暴的野兽。一旦落到那里的日本兵手里,死都没个好死,即便侥幸留条命,出来也没了人模样。
以前局势没这么紧张的时候,日本忍着不动租界,洋人也觉得还有母国罩着。但现在明摆着日本对租界露出了獠牙,然而不管英国还是美国,都远隔着遥遥的大洋,根本伸不上手来管他们。如果真要自生自灭,那可真是毛骨悚然的结局。
世事难料,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方人,竟也开始瑟瑟发抖,忧心忡忡。生怕赶不上撤侨的轮船,被滞留在这座孤岛之上。
所以,房主们都非常急迫地想出手。
房子这么好,价钱却可以压得出乎意料的低。跟秦世雄说了情况后,秦世雄也支持买。所以,最后秦定邦购入了两套,每套保养得都不错。一套是座僻静的两层小楼,在台斯德朗路,远离闹市。另一套洋房的原主人热爱音乐绘画,房子布置得颇有情致。虽然小一点,但离江边、码头都不算远,很方便。
秦家现在赚钱的产业,大多在东边,所以对秦定邦来说,靠近公司的这套尤其实用。一旦哪一阵有密集的事要处理,也算有个栖身之所。既能顾得上公司,又免了像现在这样动辄很晚回家,打扰家人休息。
冯龙渊确实是消息灵通,总能知道这样的便宜事。但和冯龙渊不一样,秦定邦更关注的,是时局。
租界虽然是孤岛,但是报业还算发达,外间的消息一点都不少。今年三月,大汉奸汪精卫就在南京和日本人成立了伪政府。但是直到十一月底,日本人见劝降重庆无果了,才不情不愿地正式宣布承认了汪精卫的伪国府。那个被刺杀的任独清曾任职的南京维新政府,则随着汪伪群丑的登台,无声无息地悄然退场了。
日本人一承认南京伪国民政府,汪精卫就立即与日方共同公布《中日国交调整条约》,承认以前维新政府与日本政府所签订的各种条约和经办事件全都有效。日本则保证侵华日军在中日两国恢复和平后两年内全部撤退完毕。
等到十二月,日本外相松冈洋右又宣布,南京政府与重庆谈判的和平之门依然打开,汪精卫也紧接着发表讲话,说是如果老蒋能回南京,他愿意“让贤出洋”。
民国二十九年年底的这些消息密集地见诸报端,秦定邦有时也感慨,不得不承认,日本鬼子里,真的有高人。
他们是把老蒋的心态摸透了。仗打到现在,日本人已经露出疲态。本来日本人劝降老蒋的心始终不死,尤其现在战况已经不像前两年那样摧枯拉朽了,更是想尽办法拉拢诱降,比如之前直接喊话让蒋投降。
作为“领袖”,老蒋再打不动,也是没法投降的,装也得装出个绝不屈服的样子。他要是敢承认伪满洲国,把东北给割出去,国人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重庆政府的合法性也就彻底动摇了。
现在好了,割地这种千古骂名的事,有汪精卫替你背了。你蒋先生后顾之忧又少了一大块,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安心回南京吧!到时候我们再从中国撤兵,就和平了,仗就不用打了,你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日本人是假手汪伪签订了老蒋不敢公开碰的条约,造成伪满洲国独立的既定事实。先把东三省割出去,再一点点拉老蒋下水。假借实现中日全面和平之名,其余的再慢慢渗透徐徐图之。他们现在说是两年之后撤,鬼知道两年之后会不会退,又会不会不撤反增。
信鬼子的话就是信鬼话,自废武功就是引颈受戮。
租界里很多老百姓其实一直盼望着国军早日收复上海,但秦定邦并不信任老蒋,更不对其抱有幻想。当年淞沪会战,驻守上海的国军在国府下令撤退时那混乱一片的场景,他远远地见过,而南京当年但凡组织了有效抵抗,也不至于满城被屠戮殆尽。
他甚至认为老蒋如果有抵抗不住的那一天,可能真的会跳下水。
偌大的一片山河啊!
秦定邦在想,自己成天忙着帮秦家守着这份家业,可以算是对得起秦家了。但每当看到打败仗,自己却龟缩在这一隅孤岛上,没有上阵杀敌,没有为国尽忠,心里就会抬不起头,深感愧对父兄的教育,愧对先人。
“渴了,方便讨杯水喝么?”
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的春节,整个租界过的比以往还要更压抑。几个月前日本人就开始禁止米粮进入租界,很多人吃饭都成了问题。租界当局为了缓解危机,组织了个平粜委员会,从越南采办米粮进口,才算救了一点急。
除了大户人家,老百姓的日子是越发愁云惨淡,有朝无夕了。
年关年关,过年真成了过关。
转眼过了年,秦安郡脚受伤已经一年多了,经过这一年多的精心照看,伤处已经恢复得非常不易了。但是,正如当初祁孟初所预料的,孩子确实有些长短脚。不借外力帮助,能明显看出走路一瘸一拐的。
如果没有脚伤,秦安郡会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丽姑娘。但现在,人们看到顶着这么一张面容的女孩却是个瘸子,总会流露出可惜和探究。好在秦安郡现在的心性愈发稳重,不再多去在意这些眼光了。
脚养好了,也该回学校去了。
其实秦安郡经过梁琇近一年来的辅导,学问已经远比她所有的同学都要高了。但学校该去还是要去的,所以平日里秦安郡都会按时去教会学校。可是不管秦安郡、秦则新,还是池沐芳,都不希望断掉跟梁琇的联系,仍然希望她能多来秦家上课。
可年后这段时间,梁琇在难童院的事突然多了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原本打算在周末给秦安郡上课,现在却不敢保证到时一定能过得来。所以她有时候会把课补在秦安郡放学回来的晚上。
因为时间不固定,孩子们的情绪和期待会随着梁琇能否来上课而时起时伏。秦定邦一回家,只要发现两个孩子蔫头耷脑,就知道梁琇打来电话,第二天来不了了。
今天秦安郡放学吃完饭,就早早准备好了自己记学问的小本子,和小侄子一起,等着梁琇过来给他们上课。之前约好的,今晚会过来讲一节。这段时间,秦世雄要在静隐寺待些天,所以晚上就池沐芳,孩子,外加几个老仆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