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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世雄有些无奈,“快了,我原打算让他出去念个几年就赶紧回来。这两年全靠老三在分担,早出晚归的,我也心疼。结果谁知道老二是个爱做学问的。一直念,念到了博士,也不知道博士到底是个什么,念完了之后能顶个什么用。他来信跟他妈说,他还在那里处了个洋媳妇,我倒看看他能不能带得回上海。明年吧,明年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给他弄回来了,他再在那耗下去,老三自己的事,都要给耽误了。”
秦定邦正在和祁延龄聊天,并未听到秦世雄的话。但如果二哥秦定坤能快些回来,他会真心高兴。
秦定邦其实并不喜欢做生意。
他喜欢当兵。
早年他跟秦世雄说要去考黄埔军校时,当即被回绝——
“想都不要想,”秦世雄对秦定邦露出少有的不豫之色,“给你爹好好活着!”就不让再提这件事了。
所以,他只能安心给大哥当助手。父亲和大哥把控全局,他经常带着张直他们到处跑,把生意做得更远。
但是日本的入侵,尤其大哥的突然罹难,让一切都脱离了原先的轨道。当时日本对租界的态度,外界有种种猜测,如果贸然回国,进不进得了上海都两说。为了二哥的安全,还是让他先在美国继续读书。
于是秦定邦就开始扛起秦家的生意担子。果然,不负众望,他迅速胜任,挑起了大梁。秦世雄就放心地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秦定邦。
但是,秦定坤终归是要回来的。这两年租界虽然乱,日本人毕竟还没把这里都占领了。看来秦世雄,是不想让二儿子再在美国呆下去了。
“简直太合适了!”
潦草地过了个年之后,梁琇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眼见着手头越来越紧,在找工作的间歇,她开始密集投稿。
梁琇的父亲梁平芜是留美的高材生。梁琇自打出生,就能接触到英文。母亲席自华受其父家学影响,对国学也有一定的造诣。所以梁家的两个孩子,自小就能接触到中西方的优秀文化。梁平芜曾经在家跟席自华开玩笑,他们的一双儿女,是“中西并重”。
席自华想了想,“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吧。”
梁琇在燕京大学读的,是英文系。
燕大的英文系入学考试非常难,不光考英文,还要考国文,尤其是古文的底子。比如拿出古文名篇,直接让考生翻译成英文,仅此一题。考生提交的答案有几成功力,便可一目了然。
所以也算无心插柳,梁琇小时候在家里咿咿呀呀随父母学的东西,对她从一众优秀的考生中脱颖而出,最终顺利进入心仪的燕大英文系,是帮了大忙的。
读大学时,梁琇对功课一点都不马虎,一心要学得真本领。尤其作为梁平芜的女儿,如果学业不精进,难免被人疑心是凭着父亲的关系入的学。但是仅仅一个学期,梁琇的优秀就让那些凭空生出的闲言,消弭于无形。不管她父亲是教授,还是小贩,以她的本事,都会通过选拔,所以同学们对无不她心悦诚服。
刚来上海时,英文打字员薪水颇丰,那时的投稿,是工作之余的消遣,梁琇多少还有点玩票心态。但现在的投稿,则是完全为了养活自己,虽是打零工,却也是她眼下能找到的唯一工作机会了。梁琇希望能快些打开局面,自是拿出了看家本领。因此,她的译文精准畅达,文采斐然,通篇契合严复先生的“信达雅”。
“一名之立,旬月踟蹰。”不做翻译的人,是无法理解同时达到这些标准有多不易。
幸好编辑是懂行的。
对于编辑而言,拿到几乎无须改动就可以直接刊登的稿件,是相当可遇而不可求的。更可贵的是,梁琇的译文质量篇篇如此。有一家文艺杂志社的陈编辑,甚至已经开始提前和她约稿。
这些进展,让梁琇心里时不时就小小地满足一下。一个月后,她交完了下个月的房租不久,上月的稿费也结了。她数了数剩下的钱,竟然比刚回租界时,更多了!
她又数了一遍,没错,是多了。
梁琇这次不光开心,也生出了一份安心。如果这样下去,即便找不到像英文打字员那样的工作,养活自己,好像问题也不大。
于是第二天,她就又跑去了怀恩。
梁琇其实翻译的相当快,她的功底深厚,几乎是看完了英文,就能开始出译稿,稍加润饰就是能用的。再者,虽然她往好几家投,但是人家杂志社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刊登机会都给一个新人。版面就那么多,之前的老译者、名译者,也都要维护好关系。所以,一整个春三月,她有接近二十天,都在难童院度过的。
是的,是快二十天。
伍兰舟也没想到,当初梁琇说的“有时间就过来帮忙”,能是这么个帮法。
梁琇刚来那阵,主要是熟悉情况。
她发现,这所难童院,有近百个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出头,小的话都说不全。八一三之后成立的,当时的难民是真多啊,不计其数。幸好很多地方都接受难民,才不致于死更多人。
伍兰舟想着能多救一个是一个,所以那阵子这里的孩子比现在还多。后来陆续有长大的,到了十二三岁,怀恩会向高一级的难童院推荐,优秀的会被留在那里。之后,那些孩子就能开始学习生存本领,学着做工了。快三年过去了,怀恩已经送走了几批大孩子,不久还能再送走一批。之后,会陆续有新的往院里补进。
伍兰舟的这所难童院,因为孩子们实在是太小,没有创收的条件,只能靠各界的资助。虽然租界成了孤岛,但这难童院是归仁济众堂伍老爷子的后人开的,仍然有各地的好心人,尤其是当初得过伍老爷子救济、现在已经过得不错的人,总惦记着这里。汇款的,捐物的,总之,陆陆续续地不间断。如果不是这些好心人,难童院维持不了这么久。
这也算是仁心的流转了。
院长伍兰舟是这里的总负责人,有几个教课的女老师,一个会计,还有位赵大姐除了不太认字,其他的什么都行,食堂、电机室等后勤部门也有几个员工,都是些三四十岁的男子。
伍兰舟专门带梁琇去和这些人一一打了招呼。当他们知道梁琇是过来义务帮忙的,都对梁琇赞许有加,心里已经不把她当外人了。
最开始的几天,梁琇只给孩子们当老师。其实这里高小阶段的老师都还在,主要是初小阶段缺老师,所以她就主动去补空缺。原先的老师走了之后,这些孩子们大部分时间就在院里散养。跑跑闹闹,到了时候就吃饭,睡觉。伍院长给孩子们布置的任务就是,努力别生病。
梁琇后来干脆把初小的几门课都给接了过来。这么简单的内容,对她来说很轻松。
但对孩子们可就不一样了。这些苦出身的娃娃,之前从没见过北平名牌大学里的高材生。这个梁老师站在讲台上给他们讲课,是他们从未有过的经历和体验。他们仰着小脸,只觉得这个老师长得也好看,声音也好听,尤其爱夸奖他们。连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出了院门会被有钱人家孩子骂成“杂碎”的孤儿、弃儿,原来能有梁老师口中这么好。
能是真的么?梁老师说是真的。
“你们学得好快啊。”
“今天上课比昨天听得还认真呢,这就是进步呀。”
“只有好孩子才能这样一天比一天好,所以你们是老师见过的最好的小孩。”
小孩子是越被夸,就越爱上课,越爱看到梁老师,越盼着天天都能看到梁老师。
于是没几天功夫,出乎梁琇意料地,她就俘获了班里所有小娃娃的心。
小时候有那么几年,她和哥哥两个调皮到恨不得上房拆屋,放到别人家,肯定是人厌狗嫌。但母亲一点都不烦他们两个,除了严肃地讲明,不要伤了别人,不让他们破坏别人家的东西之外,自家地界里,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哥哥喜欢音乐,她爱画画,母亲就专门请老师来教兄妹二人。甚至有一阵子,还请过一个老师傅,教他俩学了一阵拳脚功夫。
梁琇从未料到自己竟能这么爱和小孩子在一起。她想,如果一定要找原因,可能是随了母亲吧。母亲给了她和哥哥那么宽松的童年,因此她并不觉得眼前这些孩子的吵和闹,超出了她的界限。还没自己当年皮呢,只要小家伙们不伤着别人,也别伤着他们自己,尽管笑,尽管闹。
她在不知不觉间,复刻了母亲当年对待他们兄妹俩的养育模式,把这份被肯定、被尊重、被爱护的童年感受,传递给了她教室里的这些苦难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