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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楠粤继续推着郑暇君前行,她们沿着河岸走,微风徐徐,河面上波光粼粼,细腻的涟漪追随着风的方向。春天的公园生机勃勃,不管是人、动物还是植物,有老爷爷一只手拿着鱼竿一只手牵着小狗进了树林,蝴蝶小鸟大概知道没人抓捕,大大方方飞到眼前,之前被大风刮断的一截树枝,竟然也努力开出了紫色的花,生命力真让人钦佩。她只看眼前的事物,不去胡思乱想,久违地觉得心情开阔。
忽然郑暇君问她:“上午和你妈闹不愉快了?”
邹楠粤一下子又郁闷起来,“嗯”了一声,她忍不住向外婆告妈妈的状,就像小时候那样,只要她认为是妈妈犯了错误,以妈妈的身份压制她,她就会找外婆告状,然后妈妈也得挨她妈妈的骂。
“妈妈只知道窝里横,以前为了奶奶的自私自利跟爸爸经常吵架,把气全撒在爸爸身上。在奶奶面前却一句硬话都不敢说,想要孝顺的美名。她自己不反抗,还不允许我反抗吗?这是什么道理呀,我又没有说错,奶奶就是不要脸。”
但是这一次郑暇君却没有站在邹楠粤这边,她说:“是你做得不对,那是你奶奶,不管有多生气,你都不能口出恶言。”
郑暇君语重心长,“她一个没念过书的老太太,只认得钱上的数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你受过高等教育,知识水平远胜于她,怎么能不管不顾骂人,拉低自己的层次呢?而且人言可畏,你也知道你奶奶的德性,你以为你骂一句不要脸她就清醒了?她只会把错误归咎到你头上。你想想等你以后交了男朋友,要谈婚论嫁了,万一人家父母听到这些话,心里有可能会对你嘀咕两句。我们要往长远看,你妈妈是为你好,可不能因为这事怪罪她。”
这些道理出自外婆之口,邹楠粤即使不全部认同,她也不会和她辩论,听进去一两分,面上乖巧:“好,我以后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说过分的话。”
郑暇君感到欣慰,继续说:“你奶奶要赔偿金,给她就是了,打官司影响你名誉,你才二十来岁,因为经济纠纷和亲奶奶闹上法庭多不体面。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就想着她一个快死的人了,活不了几年,不跟她一般见识。”
“可是,外婆,正因为她可能活不了几年,我大伯和小叔才这么积极地参与进来,剩下的钱就要作为奶奶的遗产留给他们,凭什么呀?”
是呀,凭什么?
郑暇君沉默。
一直到夜里很晚,邹楠粤躺在床上无法进入睡眠,心烦意乱得很。她的心情极度焦躁,某一刻,她实在忍耐不了,再继续待在家里,说不定她会做出一些发疯的行为吓到外婆和妈妈,她穿上外套,从卧室悄悄探出头去,客厅里还亮着光,外婆坐在沙发上边打瞌睡边看电视,她轻手轻脚溜到玄关,换了鞋子,轻轻地开门,又从外面轻轻地拉上。
她想喝酒了,就去买了一袋啤酒拎回小区,坐在楼外的长椅上,任由苦涩在嘴里发酵,又咽进肚子里。
楼上梁和岑还没睡觉,他决定抽一支烟再去洗漱,走到阳台栏杆处,衔了一支烟到唇边,垂眸去点燃,忽然目光一顿,他见到一个借酒消愁的人。
他在楼上抽着烟看她,直到一根烟抽完,邹楠粤还没有回家的迹象,于是他下楼去找她。
有阴影覆在身前,邹楠粤抬起脸,心脏漏了一拍。
心里话
“一个人喝闷酒?想喝酒叫上我,我也是酒精爱好者。”梁和岑笑着从她脚边的超市购物袋里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易拉罐环,仰头喝了一口。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开衫,里面那件内搭也是白色的,在黄橙橙的灯光下,显得尤其温柔。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他,邹楠粤眼里涌出一点泪意,她迅速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她一言不发,梁和岑便反思自己是否出现得不合时宜,不该擅自来打扰她,他问道:“你想一个人待着?不想说话?”
邹楠粤已经将泪水逼退,摇摇头:“你来得正好,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实在睡不着觉,想着也许能喝到不省人事,那样就太好了。”
下午和外婆对话后,她意识到自己对妈妈太过尖锐,但要她开口说一句“对不起”,她还是很坚持自己的做法。
尴尬地吃完晚饭,夜里六点到十点,这四个小时她看了无数次时间,心里焦躁不已,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缓慢,她怎么还睡不着,她的脑袋都快炸掉了。
梁和岑这才在她身旁坐下来:“今天怎么过的?”
有可能因为梁和岑给她一种可靠的直觉,还有他们小时候的情谊也发挥了作用,但决定性因素是她酒后理智倒退,自从爸爸意外死亡,她表面上按部就班的过着日子,但是内心里无比痛苦,之前有工作填充还好过些,今天是完全无事可做的第一天,人一闲下来就喜欢胡思乱想,之前堆积的压抑情绪全面大爆发,梁和岑这时候出现,邹楠粤凭着人的直觉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他,不然自己很可能就彻底崩溃完蛋了。
她说:“我和我妈吵架了。”
“你们为什么吵架?”
“你知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邹楠粤不答反问。
梁和岑意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这件事,他露出不忍的表情:“听你外婆说是在上班的时候出了事故……”
他不想去复述那个过程,转过头望着她:“你已经够难过了,如果会对你造成二次伤害,你什么也不用告诉我。但如果你想发泄出来,可以试着向我倾诉。”
他碰了一下她手中的啤酒,邹楠粤跟着他一起喝,咽下去后,她做了一下心理准备,轻轻开口:“我爸出事的前两天,我就预感不好,那两天我的右眼跳了几次……我每次右眼跳,都要倒霉,有时候是不小心摔坏手机屏幕,有时候是打翻泡面桶把汤洒进笔记本电脑键盘里,有时候是会在工作中犯错误,虽然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但最终总是会应验。”
说到这里,邹楠粤停下来,她喝了口啤酒:“其实那两天我很不安,这次又会出现什么状况呢?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那天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是我的上班时间,我妈从不会在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甚至这几年微信用得多了,我们很少通过电话的方式说事情。当时我就觉得非常不妙,我心里很紧张,也有点害怕,不敢接那通电话。”
父母通常都不会在上班时间给子女打电话,他们怕对子女的工作造成不好影响,就算是子女开车的时候,也会担心扰乱子女的注意力而迅速挂掉,梁和岑能想象邹楠粤当时的心情。
“我故意没接,祈祷她不要再打第二次,但是很快她的电话又打进来了,我就知道事情一定很严重,但我还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因为那段时间我爸我妈正在闹离婚,我爸前不久才告诉我他同意离婚了,不会事到临头要反悔了吧,我妈太心急了才找我想办法说服他,我很希望是这样,所以我鼓起勇气,躲到办公室外面的安全通道去接我妈的电话……”
邹楠粤哽咽了起来,在此刻盈满泪水,两行清泪滑落脸庞,她吸了吸鼻子,抬手用力擦眼睛,反复擦了几次,才继续说道:“但是我妈叫我立刻买机票去医院,争取见我爸最后一面。”
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件事讲出来,那时候她一下子就懵了,久久不能出声,阮贤云得不到回应,在电话里焦急叫她名字,她手足无措地掐断通话,帕金森患者似的,打开订票小程序时一直住不住发抖,用了两三年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和她作对,居然卡顿了,怎么按都没有反应,妈妈的电话又打进来,她接不了又挂不断,那一刻她觉得好崩溃,一面哭着,一面还要将手机强制关机重启。
想到这件事,邹楠粤两只眼睛就像坏了的水龙头,源源不断涌出泪水,她开始大口喝酒,将一罐喝光,又拉开一罐。
梁和岑用心疼的目光看着她,他又冒出那天在高铁出口见到她时想抱抱她的那种强烈想法,于是他不受控制伸手,将她按在自己的胸膛里。
邹楠粤一下子止住了泪,对她来说,和别人拥抱似乎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除了外婆,就连和妈妈都不行,爸爸在 icu 里她那么无助易碎的时刻,她也没有寻求妈妈的怀抱。但他好像轻易就能给予别人拥抱,原来肢体语言这么有力量,她彷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紧紧攥住了他腰间两侧的衣服。
梁和岑安抚性地摸了摸她后脑勺。
过了一会儿邹楠粤才松手,梁和岑顺势放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并不因为他是异性,而是她不能坦然对待与朋友过于亲近的表达,没有距离,她会觉得不自在。
她说:“谢谢。”
梁和岑碰碰她的啤酒罐,他喝了口酒。
他的沉默让她放松,她也慢慢地喝酒,然后才说:“我爸公司赔了一百五十万,我奶奶一滴眼泪没有为他流,她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而且她居然好意思在葬礼上公然提出分钱,我当时太生气了,就叫她去打官司。今天她又打电话要钱,我口不择言,骂她不要脸,我妈认为我做得不对,但我怎么就是不服气呢?”
梁和岑问她:“你奶奶是个不太好的人,对吗?”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家里那点破事,说给别人听挺丢脸的。以邹楠粤守口如瓶的性格,她该绝不聊,但是她竟毫不犹豫地告诉梁和岑。
“我有时候都怀疑我爸不是她亲生的,我爸都五十出头了,她还经常骂他,我爸只读到小学二年级,不是他学习不好,是我奶奶不想办法给他交学费,所以他在二十岁有可能出头的时候,因为文化不够与机会失之交臂。我爸没结婚前,工资全部汇回家里,但他结婚,奶奶一分钱也没有给他。我妈是外地女,她觉得她没有娘家撑腰,对她也非常刻薄,我印象中,过年团圆,妈妈是三个儿媳妇中最辛苦的,冬天的水那么冻手,每次都是她负责洗菜,辛辛苦苦做饭,却最后一个上桌,吃完饭大家去打牌,她还要洗那么多碗……”
邹楠粤懂事以后,她看不过去,会协助妈妈一起做这些事。她更大一些,有了自己的主意后,会优先推阮贤云上牌桌,也不管婶娘们的脸色,奶奶指使她干活,她便点各家小孩的名,全都一起来做,不然谁也别想让她一个人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