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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不能。”
先不说伴读和是从不能一概而论, 她对人好,只是因为她本性平和, 不爱无事与人作难罢了。若是主仆之间能相互体恤已是极好的关系,至于理解、认同,仆人能完全理解主人的想法,做主人的恐怕也不会安心,而做主人的认同仆人的想法——她闲着没事干了才去揣摩侍从的念头,侍从就是侍从,忠心事主才是本职。
“你看,你的选择和决定很多时候并不是为她人而做出的,只是你自己发自本心的抉择。我也一样。”姬无拂推开朝向山岭的窗,指着蜿蜒盘旋而上的梯田对长寿说:“我令她们修梯田,为的是在这片田地紧张的地方能够挤出给女人立足的田地,其次是为增加大周的田地、改善民生,归根结底是我看不下去她们如今的生活,实质上是我希望庶民中的女人也能站着活下去,如果她们能站住脚,朝堂之上的女人才坐得稳,今后百年千年才有可能世世代代是你我子嗣的天下。”
姬无拂望着山间忙忙碌碌的人,不知百姓喜悲,她却是快乐的:“说出口是很好听的,但这都是我心底的念头,她们或许听从,或许不能明白,但都没关系,因为她们无法拒绝我,总会去做的。这件事,归根结底只是我‘一己之私’,但此地的庶民只能沉默忍受我的安排,久而久之,我现在做的事情就会成为她们世世代代遵从的规矩。只要做了,怎么想真的重要吗?”
长寿也沉默下来,手搭在窗沿,静静地望山许久:“我……好像明白了。”
姬无拂倏然笑了:“倒也不用这样地认真,不必尽信我。你若是拿刚才问的话去问旁人,定是十个人能给你十个回答。老裴相就很爱见我这样善待百姓,但她嘴上是绝不会承认的。”
“我还有一问……”
“是要问老裴相吧?”姬无拂一猜一个准。
长寿问:“季母将老裴相千里迢迢请到这里来,却不为她安排差事,只是这样叫她做个看客,又是为何?”
“我是个少年亲王,少年人做点出格事不奇怪,亲王有这养山的财帛也不奇怪,但我不愿负担太多的声名。”姬无拂告诉姪儿,“上古之时,百姓有大功大贤大德之人,受禅让为后,其中不乏十余岁,就是与你一般大的少年人,因大灾中救万民,得以为后。今时今日王位限于血脉,我们都在此列。我既然不想手足相残,也不会轻易去做个多么受百姓吹捧的圣人。当今的局势看着好,也经不住几回手足相残。但老裴相不同,她是太上皇的旧妾,是我的老师,是为人所公认的贤德之人,我希望福州百姓能记得老裴相的好处,如果能立个生祠就更好了。”
长寿苦笑:“这世上也只有季母会与我说这般的话了。”
姬无拂眼眸微垂,半蹲下与长寿对视:“我是在告诉你,圣上视太子如亲子,我待太子如亲姊,她也会将你放在与长庚同等的位置上,所以……”
长寿半晌等不到下半句话,歪了歪头。
姬无拂笑道:“所以从下个月起你就不用跟着阿鹤了,她太年轻,是不够资格做王子师傅的。老裴相是个看着严肃实则极为心软的人,你又有王家之财,就将就着用些在福州百姓身上。福州是上州,人口众多,其她的东西我都会帮你铺垫好。你是将来的嗣端王,出仕以四品起步,将来先做福州司马,之后再升福州刺史也很好啊。”
长寿深深地盯着姬无拂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道:“季母,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嗯嗯。”姬无拂认真点头,“你就快要及笄了,就要成人了。”
长寿慢慢吐息,伸出五根指头:“季母就比我大五岁噢。”
“嗯?”
“我也是个少年人,也有很多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怎么能完全依靠季母呢?”长寿咬牙提醒,“季母说的再多,有一样是说不准的,就是我俩指不定谁走在前面。”
在三十好几的太子,六十来岁的皇帝眼中,十四岁的长寿和十九岁的姬无拂又有什么不同呢?无论做什么都还像是胡闹的年纪,到底有什么好在意名声不名声的啊?
姬无拂见没能糊弄住宝贝大姪儿,手指尴尬地挠了挠袖口的花纹:“是吗?哈哈,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跟着老裴相学一学没坏处。”说着就要往外面去吃茶。
长寿叉腰道:“季母不会是觉得老裴相年纪大了管不了福州的事情太久,就多教一个我出来好接上老裴相的差事,长长久久地经营一州吧?”
向来听力出众的姬无拂跟聋了一样地大步向外走,风太大了根本听不清长寿说了什么。小孩子的意见一点都不重要,反正姬无拂是担了太子和端王嘱托把长寿捞出门的,长寿还是得听她安排。
长寿一回到闵县内的住处,便写了短短一封信,加上姬无拂给的图纸一起,叫人送往新都。事情该做总是要做的,即便她分辨不清秦王话中的意思几分来自太子,几分在于秦王自己,但长寿还很年轻,她有充足的时间去分辨这件事。
开垦田地加上种地、试验新粮种,几样凑在一处,哪一个也不会很快,临到农时一切都要给粮食让路。姬无拂亲自打开了晒干保存的玉米粒,据说玉米已经在人类的圈养下完全失去了自行繁殖的能力,必须依赖人类的帮助才能把秋天结果的玉米粒良好保存到来年春天种下。
玉米、土豆、番薯,姬无拂试着在福州的土地种下,与此同时,大周各地都有来自新都的使者在做同样的事情。
姬无拂也照料着一亩三分地,她对自己的运气有莫名的自信,有她照料的土地收成怎么可能差呢?
对此,秦王的属官们都保留了意见,选择等姬无拂出门后偷偷去帮自家大王料理田间的活计……哄秦王开心也是属官的工作之一,她们一向做得很好。
进入夏天的第三天,闵县内的乡绅就送来前一年储存的冰。夏天的冰在哪里都是贵价的东西,在人多的都城尤其贵,但姬无拂从未缺过,也就不大理解送冰的乡绅暗送的秋波中蕴含的是什么意味。垂珠拍板做主,把王宅里日渐堆积的绢帛拉了几车送回去,就当是这边买的冰。
长寿见了也很不明白,送了就收,有什么不能要的呢?
垂珠就解释:“这些人无非有所求,大王来此,不抄了他们的家底就是极好的事了,总不好这边收了礼物转头又杀上门去。宁肯此刻少收礼物,也不能让大王到时候失了正当理由啊。”
果不其然,夏日燥热,连带秦王的脾气膨胀,没几日就看县衙内记录杂乱的田地不满起来:“这样得核查到什么时候去?依我看不如请那些富户来我宅院里喝茶,日便能解决的事,何必和人争执上把个月呢?”
孟长鹤端着姬无拂特地带来分享的酥山吃着,摇头道:“还是要先讲道理的,陈年累月的旧账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楚是常事,我要的是握得住的证据,慢慢来吧。”
新税法终究是维持稳定用的,对贫苦百姓有好处,贫者少税、以田量税;对富户也有好处,可以名正言顺占有田产、买卖田产,多提提好处少说坏处,等两边的人都听进去,税法就能推行开了。
闵县是福州的州治所, 此地本就有官学,新起的学馆位置比较原先的官学更好,而且住进了一个镇馆之宝——老裴相。州县官吏争先恐后地向老裴相门下递帖子, 比逢迎秦王还要积极三分。
秦王是个随心行事的天潢贵胄, 讨好秦王的官吏一招不慎就惹了人命在身,老裴相却是讲道理的贤人, 且老裴相还在秦王面前相当受敬重。两相比对起来, 谁都觉得老裴相是个值得结交的好人。
学馆清扫完毕, 搬进桌椅用具三日就开始招生授课。第一批学生是闵县乡绅富户家的女儿, 她们是家长主动送来向老裴相讨巧的,自带粮食和束脩。第二批是姬无拂从五山千民中拉拔出来的孩子们, 一应吃穿都由姬无拂从山中的出产里出, 出门第一身好衣裳也是姬无拂带来的绢帛制成。剩下的学生才是闵县当地百姓家的女儿, 由家有余钱的人家自发送来,搏个前程。
姬无拂特意在五山中选出依山傍水、连接大路的地方作为村落新址,重新建起民居、挖开水井, 再另起户籍,按着人头发放居所。越是寡妇、孤女等女儿多的门户,先分屋舍田地, 且要将她们分到一处。
垂珠已经不敢直视账簿中无可挽回的赤字,谏言数次后, 被姬无拂抓来统计户籍人口:“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大王的安排……”
姬无拂不以为意:“说这话的人求的是民心稳定,我不一样,我求的是本心, 我觉得这样很好。而且,百姓可不是傻子, 她们会用尽办法来从我这儿获得女户附赠的房屋和田地。”
垂珠拨动五珠算盘,记下人数:“这些天里确实常有听闻和离、分家的女子,要不了多久,大王原本所设立的五村,要不了多久就会缩成三村了。”
“这是好事,要告诉当地的人,如果家中女子死尽,田地与屋舍就会收归与我秦王府。当然,我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的人,允许无子的人家向多子的人家抱养,但必须在至少三个亲邻女子的见证下,订立契书。”姬无拂的想法很多,其中相当的一部分都不切实际,幸运的是她有足够权势全部尝试一遍,即使不切实际。
绣虎正在准备田地契书:“均田也到了尽头,这事怕是坚持不了太久。”
“不用太久,我且还活着,两三代人就够了。”姬无拂视察一圈,确认事务大体上没有出错,也就不再停留,吩咐校尉去联系人在村庄内另修一处小院作为私塾,看管小孩顺便教导一些简单的识字和道理。
校尉挠头:“哪儿有学识出众的人愿意留在小村落里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