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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花学士见到正主出场,立即起身站直,不忘抚平衣角、拍落衣后尘土,作揖道:“我是专程来寻秦王的,还请秦王勿怪。”目光匆匆扫过周身五人,意图分明。
姬无拂摆摆手,话语中依然是止不住的笑意:“好了,既然谢翰林是来找我,你们就走远些守着吧,别让人来打搅。”话虽说的慎重,姬无拂却不等人走远就继续问:“我记得你们谢家是最懂‘礼’的,因何缘故,能让谢翰林趁夜来寻我?”
养花学士显然有些紧张,左右探看确认无人,才道:“秦王早知缘由,何必此刻取笑我。我只为一事而来,用红薯种出红薯的人,明明是闵小郎,何故以我顶了他人之冠?”
将红薯带回来的海船主事也只探明了红薯以藤种植、结果一种方法,而这边探明了用红薯本身抽芽的方法,虽然麻烦上数倍,在最开始推广种植的时候也会起到不小的助益。怪不得养花学士凭空升两阶。
“张冠李戴不是常有之事么?”姬无拂随口反问,说完她向钱望了眼东面,弘徽殿与闵玄璧所住上清观之间只隔了一座袅芳院,养花学士的来处显而易见。
实际上,在养花学士开口之前,姬无拂也不知道这份功劳来自闵玄璧。红薯与红薯藤送到新都时候,她还在福州赈灾,虽然在书信中提了一笔让人给养花学士与闵玄璧分一些红薯和藤试一试,但这事其实是秦王长史和姬宴平去做的。
无论是二人中谁的安排,姬无拂都能理解,毕竟闵玄璧身份敏感又与她年龄相仿,合该避嫌,送到他手上的红薯大概是以养花学士的名义吧。有了功劳,自然也多在养花学士头上。
看在闵大将军的面儿上,闵玄璧还是那个养在宫中的闵家小郎,即便吴王抛弃了他,闵玄璧在上清观的吃用也是照比太子赞德的俸禄,逢年过节也允许亲友探望。一个注定走不出宫门的男人,好吃好喝地养着,没人会闲着没事去难为他。
前提是,他足够安分。
吴王既然选择了避世,那么作为吴王的孺人,闵玄璧也理当避世。吴王受伤——鼎都叛乱是皇帝心头的一道疤,闵玄璧一旦有了功劳,就免不了议论,一个有功劳的男人是不太好关在后宅的,沉淀下去的种种往事也会随之翻涌,这不是众人想要看到的。相关之人死的太多、太惨烈,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
而且,养花学士是谢大学士的男儿,即便是个不成器的男儿,谢大学士也未必完全不在乎,转手卖一个人情的事情,于秦王长史或者姬宴平而言,何乐而不为?
姬无拂一向不太擅长人情往来方面的事,幸好身边总能有个帮着处理的人才。她道:“我就说谢大学士昨日怎么会让你来和我说一番蹩脚的话,原来是你自作主张,怪不得昨个在内阁支支吾吾地说不顺溜话。你如果当真介意得不得了,昨日就能当着诸位宰相的面向圣上说个明白,可你没有,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还是说,你今夜在内宫徘徊,是被闵玄璧拒之门外了,所以失魂落魄?”
养花学士苦笑连连:“人人都说秦王厚道仁善,而今看来言辞亦是刻薄非常啊。”
“若是谢大学士在这儿,我自然也会说两句委婉的话,但恩师与恩师的——男儿。”姬无拂可以拖长语调,“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此刻你遇到的是我,有往年交情在,你才敢与我直言不讳,如果是我的阿姊们,无论哪一个,你都该两股战战、落荒而逃了。”
“秦王,也不比从前了。”养花学士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眼神注视秦王,好比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猛兽,怔愣着、犹疑着,疑心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黑天随时间推移逐渐发亮,姬无拂注视着慢慢淡去的星月,耳下微不可查的动了动,道:“说说你真实的目的吧。已经接受了抢占学生功劳的事实,何必再拿这事说嘴呢?再过一会儿,我的阿姊们该出来了。”
养花学士今夜吹够了冷风,干哑着嗓音咳嗽,缓了两口气息:“闵小郎四岁通《论语》,九岁善属文。天资出众,如匣中宝玉,尘土不能蒙其光芒。我实不忍心,若秦王能施以援手,协理王府事宜……”
“我从未听说过闵玄璧有什么才干,除了谢翰林也无人在意这事,这只是谢翰林的一家之言啊。”姬无拂目光从天际落回养花学士脸上,轻易地再次打断他的话,“只要匣子关的足够紧实,埋得足够深,夜明珠也不会透出半分光芒来。何况,我是买椟还珠的人,比起珍珠,我更爱木匣。”
闵玄璧的正经师傅只有两个,一个是谢有容,一个就是养花学士。两人正好都姓谢,还是出自一家的堂兄弟。谢大学士的男兄死了多久了?总归姬无拂是没见过的,也几乎没听人说起过。
不过,她记得谢有容的才学也不错,只差齐王一筹,可惜的是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件事了。
如果那场火烧的不够旺盛,也许千百年后会有人从土里挖出谢有容的诗文,但千百年后的虚名,对当下来说,是相当虚无缥缈的。
而利用闵玄璧的才华——于公,无拂没那么缺人用,至少还没有缺到非他不可的地步。闵大将军也未必乐意让自家男儿再改嫁一个亲王,闹得满城风雨。在闵玄璧被亲阿姊闵玄鸣压着送入上清观清修的时候,姬无拂就明白这一点了。
这位常胜不败的大将军,对皇帝的忠心日月可鉴,她不会坐视任何动摇这份信任的事情发生。
于私,姬无拂连谢孺人和裴孺人都懒得招待,更何况闵玄璧。太子是储君,合该在风暴中心卷一辈子,但她姬无拂又不是太子,她甚至不愿长久地停留在新都。
在新都住的久了,迟早会不知不觉地就被推进一场场争端,永无休止。
自己不要什么,她还是很清楚的。
今夜宫中宫灯无数、灯火通明,谢翰林的脸上却没能分到分毫光亮,灰败至极,俯身长揖不起:“今日失礼于人,请秦王海涵。”
宋王和嗣晋王已经向着这边走来了,谢翰林选的位置不太好,一打眼就被看见了,可能连人声也没落下。姬无拂伸手拍拍谢翰林微微颤抖的手臂:“谢翰林年纪大了,早些回家去休息吧,养养花种种草,哦对,还有红薯。”说完,回身冲阿姊们挥挥手。
姬宴平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向前,姬祈落后一步站住脚,笑道:“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时间差不多了,该去贞观殿大朝会了。”
“来了来了!”
正月初一的大朝, 大殿内外聚集了满朝文武,五品以上官职及爵位、外国来使等在殿中,更多的官员留在殿外受寒风吹。盛大的仪式往往需要在场的人必须学着做一个端庄木偶来配合, 姬无拂也不例外, 即便是皇帝也遵循礼仪行事。
人多时话不好多说,直到大朝会后, 姬无拂与姬宴平同车归家, 姬宴平问:“你先前与那谢氏说了什么红薯不红薯的, 这般贪嘴, 何不多留些红薯吃用?”
“我哪里真缺这口甜味?”姬无拂推了一下阿姊手臂,“不过是随口说两句话吓唬他, 希望他与闵玄璧安分些。”
“闵玄璧?倒是很久没听说了, 其中还有他的事儿?”姬宴平许久没听到这人姓名, 乍一听都有些陌生了。
闵家的事姬宴平一向上心,闵玄鸣这几年专心养身,生养一子, 已经着手准备回北境了,不出意外的话,闵大将军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岁数, 该解甲回京养老了。
姬无拂道:“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种红薯上再多些花头。”
若是放在旁人头上, 总该是要伸冤两句,但因为是闵玄璧,大家都默契地忽视了这件事,选择装聋作哑。
有心要找, 理由是很多的:只要红薯到手,种植在大周的土地上, 就能活更多的人。以红薯的产量,必定会受重视,自有无数人去种植,再多的种植方式被挖掘也是迟早的事。而谢翰林头上多几笔功劳,也只是看在谢大学士的面子上,稍微偏颇几分,叫她颜面上好看些罢了。
姬宴平换了个姿势斜靠在车壁,衣摆如云坠地:“既然无事,你在为什么不高兴?”
姬无拂双眼微垂,她确实不太高兴,不是为闵玄璧,而是为自己的一点心思:“我想早些下江南,留在新都内越是长久,我便越发感觉透不过气息来。”
她越来越习惯此方天地间的规则,这事好事,也是坏事,所以她打算尽快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让我猜一猜。”姬宴平手指搭在案几上轻点,数个呼吸后,她说:“你是乐见他倒楣,又不愿见人被冒领功劳?”
姬无拂眼睛微微睁大一些,飞快瞥一眼姬宴平,又迅速收回视线:“差不多吧,仗势欺人的事我干得了,大周上下能干的人自然也少不了。我不为闵玄璧倒楣愧疚,就是有些难言的烦躁,大抵是觉得所谓‘上行下效’,不利未来吧。”
姬宴平无所谓地笑笑,“这样的事免不了的,不会做的人永不会去做,会做的人再好的上官也摁不住他贪墨的心,无非是一些摇摆不定的人会因此止住手,但也长久不了,因为他不可能永远都有一个正直的上官把关。这是人性吧。”
姬无拂忍不住道:“假如人皆如此,那大周岂非早晚有一日陷于烂泥之中?”
“是啊,如果不是人皆如此,当今该是尧舜禹的天下,而不是夏商周代代动乱不绝直到如今。”说着,姬宴平不禁笑了。
姬宴平脸上每一分肌肉都在笑,意味却是冷的,“人间是人的世道,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人间的模样,少数的人是难以扭转大多数的人的。即使可以,也只是短暂的,反扑会来的更加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