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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动荡过去,相关的人不是死在叛军手里,就是为保护太子牺牲,想要再找出假传消息的人,犹如大海捞针,难如登天。
而陈文佳寻仇,大抵是为睦州谋反案中,当年睦州叛军作乱,危难关头时任婺州刺史的崔氏,调兵襄助睦州裴刺史,崔氏因功擢升御史大夫,由于姬宴平从中作梗,他才没有跟随皇帝御驾前往新都。崔家死的干净,连崔孺人住的别院也被叛军摸上门清理过。
崔氏平叛有功,转头又死于叛军之手,多么讽刺。
“死了啊……死人的嫌疑也不能排除。”孟予揉揉额角,“当时,东宫率卫与叛臣兵戎相见,殿下可有认出什么人来?”
太子眼神微动:“吴氏,辅国公过身,其余吴家闲散族人大多奔丧族地,留在鼎都中的唯有他一个尚且算是叫得出名字。兵卒难认,他是领头的那一个。我的左手,正是受他一箭。”
世人皆知卫国公射术一绝,却不知从前开国功臣中吴氏带兵,引弓射箭百发,无一不中,陈尸筑京观。而后辅国公吴女侯嫁闵氏,教习子辈,才有后人传闻。
吴家族人在东宫十率、禁军中任职者颇多,开城联合叛军,或许正是吴氏所为。
孟予皱眉:“城中尸首未见吴氏,叛军兵败后,也未见其人。盘问俘虏,说是出城两三日就死在陈文佳手下了。禁卫中任职的其他吴家子也盘查过,基本上都没有异样。”
又是一个死无对证。
太子受伤后,东宫属官已经把能查的都查了一遍,太子醒来就有现成的讯息阅览,故而知道一些孟予暂未了解的东西:“这个吴氏,他的母亲出身崔家。”
崔家牵涉的范围就大了,近的来说,姬宴平与崔家素有旧怨。
当年因临月之故,崔家男死于姬宴平之手,死的是崔家男,崔家忍气吞声不说,姬宴平仍是处处找茬。一些小事,皇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袒自家孩子,崔家关门起确实怨气颇大。既然有怨,就不能排除崔家谋反的可能,况且援军睦州的崔氏,理当与陈文佳是相识的。
崔家虽惨遭灭门,却未必无辜。也许,正是崔家里应外合,最终却被心怀怨恨的陈文佳反咬一口。
只是这样一来,就要牵连姬宴平。前些日子里,阿四平反旧日嗣薛王冤案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里面不乏有姬宴平为故友抱不平的意思。如今传说中已经死去的人,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卫国公尚且将功折罪,姬宴平难辞其咎。
一旦坐实这一点,姬宴平的将来就不好说了。
叛臣作乱和姊妹阋墙在皇帝看来,后者远比前者要重得多。皇帝在这个关头将心腹孟予远派来此,正是要确认此事吧。
孟予再问:“殿下离开别院后受到叛臣袭击,多久以后得到禁军援护?巡街的金吾卫在何处?那时左相又在何处?”
回忆乱糟糟的夜晚,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太子双眸微眯,沉吟良久:“情急之下,当晚我是骑马出宫,见崔孺人尚在弥留之际,心有疑窦,于是我令随从先行赶回东宫求援。待崔孺人气绝,迅速上马离开别院。奈何巷中受袭,我中箭后,握不住缰绳堕马摔落,侍从率卫拼死相救,东宫率卫赶到援救,叛军见势不妙退离。我是一路清醒着回到东宫,路上就见到左相派禁军来寻,回到东宫后立时有属官来报,有东面坊市走水,紧随的就是鼎都西门失守。”
“左相长在衙署值守,殿下出门没有事先与左相知会一声吧。”孟予听太子话中意思,左相似乎派出不少人手各处找寻太子,这才耽搁了时间。
太子:“我以为,左相应当知晓我的行踪。”
孟予笔下不停,头也不抬地问:“坊与市,最先起火的是哪一个?”
“东市,夜火冲天,站在宫中也能望见火光。”太子闭上眼,“据此前暂留鼎都的华州刺史所说,崔家连同周围数门户,同遭大火,整个坊间都已经一片焦炭了。”
禁军不但要救火、疏散百姓,还得防卫城门、寻找太子、压制叛军、守护皇城……确实有够忙的。但是,皇帝御驾出行,带走了近乎全部的北衙六万禁军和部分南衙禁军,留在鼎都的兵力也还有二十万余。即便其中分出半数维持皇城以及北门秩序,十万禁军也绝对足够照应鼎都了。
其中问题在于,皇帝留下左相与太子二人留守鼎都,太子为君,左相为妾。没有太子手中兵符,左相无力调动全军。形势所迫,禁军或许会听命,但前后召集、解释,浪费的时间足够让形势变得严峻数倍。左相担忧太子状况,而令禁军先寻太子,也无错。
而且,南衙禁军中多是官宦子门荫,实在不是好用的兵士。面对的又是陈文佳这样天生善战之将,再有城中叛臣牵制。多方缘由下,有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奇怪。
惋惜的是,结局已定,叛军叛臣俱亡,事后的猜想并不会让现实改变分毫。
孟予捧着书卷等候墨干,起身向太子躬身告辞:“这段时日太子殿下便安心养伤吧,此间事宜我会如实禀报圣上,无论如何,都请殿下放宽心。圣上关切殿下近况,尝使新都临近观庙日夜祈福。依某愚见,殿下养病闲暇之际,可传书新都,以慰圣上思子之情。”
这场叛乱造成影响意外的小,又额外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皇帝手下不缺人用,吏部每年有数千人等候铨选派职,已经死去的少数人不会得到太久的怀念,然而这件事在诸皇子中造成的隔阂,极可能是终身无法弥补修复的。
这也是姬若木无法再继续做太子的重要原因之一,刀斧留下的伤口愈合也会留下疤痕,即使姬若木是整件事的受害者,皇帝也无法放心将大周未来交给可能对姊妹心怀芥蒂的姬若木了。
此刻侍从尽退守殿外,屋内两人对残酷的现实心知肚明,真相不再重要,局势不可能完全恢复到从前的稳定,这一场是姬若木输了储君资格,也是皇帝输了一筹。
“愿赌服输,鼎都诸事,就托付给孟相了。”姬若木大抵是平静的,正如她对阿四所言,她的运气还不错,至少没在这一局中丢命。
孟予退出侧殿,与外面留候的侍从嘱咐:“公主披星戴月赶来,或许一觉要睡到日暮,切记备好茶汤餐饭。”
“喏。”侍从垂首。
阿四侧靠软枕, 朦朦胧胧地听着传到耳边的对话,似梦非梦,努力地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她困倦极了, 但舍不得睡去, 头捂在锦褥下,奋力睁大眼睛保持清醒。一直等到孟予说出对宫人的叮咛, 她才放心地睡着。
往日里安然的睡眠远去了, 不安中, 阿四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见巨大通天的铜鼎,铜鼎下有着密密麻麻的人, 半数在鼎下作为燃料焚烧, 剩下半数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在搬运死去的同类投进火堆,一部分在努力地攀登天梯。
天梯下宽上窄,愈往上便愈狭窄陡峭, 每个向上爬的人都背着巨大的篓子,篓子上系着或长或短的绳索,艰难险阻不说, 还要防范身边人。因为天梯至高处只有两脚宽,只供一个人站住脚, 千辛万苦又极其幸运的人才能登上去。
阿四拉高视野,她想看清楚鼎上有什么东西,引人不顾一些地向上钻。天梯很长、很陡,甚至歪斜, 扭曲地让梦中的阿四都疑惑起来,这样歪曲的路, 竟也有人前仆后继地向上爬,不怕死无葬身之地么?
过了许久、也可能是过了一瞬间,阿四的视线来到天梯的尽头,铜鼎的上方。
鼎中是沸腾的汤水,油水中翻滚着红白的熟肉,油脂的芳香诱惑人心。登顶的人狂喜地把篓子连带篓中生食抛进铜鼎,再小心地拉起篓子,大快朵颐。不过,这条路太窄了,离得越近的人越能嗅到香气,而天梯上的人饿的太久,决计不能忍受有人独占铜鼎的美妙。不等前人吃饱,身后人就饿的发狂,不管不顾地把人推搡开,在前人戛然而止的惨叫声中,美滋滋地享受起铜鼎美食。
后人有了前人的经验,一边大口咀嚼一边警惕更后者,仗着自己多吃几口鲜肉的力气,一连将身后十数人推下天梯。被推开的人,要么落在铜鼎里面,要么落在外面,前者死的快,后者死的痛快。
血的教训镇压住了目击者对鲜肉鲜汤的渴望,但是扭曲的天梯不会停止,上面疯狂的人也不会停下脚步。暂时的堵塞终将为源源不断涌入的人力冲开,于是目击者被推动、被撞击、成为冲向登顶者的第一颗水珠,人群向放闸的水流,轰然撞向顶峰。
吃饱的人和睁眼饿着的人,一起滚落铜鼎,成为下一个人的食物。
幸运存活的人乐疯了,迫不及待地开始打捞美味,又成为美味。
周而复始的情节,让旁观的阿四有些疲倦,野蛮的争夺持续了无数个轮回。
终于,有一个登顶者展现出空前的智慧,姑且称为智慧吧。这个人打断了野蛮的循环,把捞上来的食物分享给了身后的人,每个人吃够了,就把食物向后传递,但是食物是有限的,受益的人也有限。
这些人的规则产生改变,从成为唯一登顶吃肉的人,变成能够吃肉的人或者吃更多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