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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弱的女人无法出现在这儿,她们在生存面前展露的韧性,超出阿四的想象。
这也是人性。
正午的太阳高挂天顶,沉默照亮树林下车队离开的路。
王家商铺带来人手接替了农庄的禁军,她们和流民相处的经验远胜于禁军,接手非常顺利。禁军则慢慢退出嘈杂的人群,回到马车身边,护卫两位皇子返回鼎都。
短暂的假日结束了。
马车从泥泞的田野雪地回到官道、再回到平整坚实的朱雀大街上, 美好的雪景褪色了,朱门雪色下的冻死饿骨在此刻占据上风。
阿四一直都对自己怀有清晰的认知——她只是一个俗人,从来都是。
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容易被享乐腐蚀, 又为现实短暂地清醒。
所以,人学会自省, 也就是批判地看待事物, 乃至于看待自己是极为重要的。于阿四而言, 一日三省吾身, 忠诚、诚信、学业都是可以暂时放开的,唯一要时刻谨记的是:她是一个人。
人被分为三六九等, 或许维护了社会的稳定, 但也异化了人。常年高高在上的人, 是不会把自己和污血脏雪中的尸骨视作同类的,就像人不会把盘中的鸡羊视作同类,连同情心都欠奉。
等到那一天, 阿四或许就真正地成为大周朝的皇子,连同模糊的记忆一起,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阎罗王给出的选择太狡猾了, 留在地府等待容易因漫长的时光迷失曾经,而来到大周的公主生涯容易迷失自己。以至于, 阿四此刻怀疑自己,在这膏粱锦绣中度过八十载后,是否真的愿意回到从前的那个世界去,即使回去了, 又能否适应。
太子出行的车驾前有禁军开道,百姓官吏避退, 留出足够宽阔的路面供马车与禁军行进。不同官吏家眷的马车规格不同,也各有偏好,路边有一车正是眼熟的样式。
阿四的胡思乱想也为熟悉的马车停顿片刻:“绣虎……那车是不是端王府的?”
合着半扇的车窗看不清,绣虎推开车门窥一眼,再回头道:“四娘没看错,确实是端王府的车。不过跟着的人不像是嗣王和端王身边的人,大约是其他亲眷吧。”
既然是其他的亲眷,说不准是玉照的后院人。以端王府王氏孺人的管家方式,寻常美人轻易出不得门子,这人可能就是王孺人吧。
阿四就说:“不必管他了,先回宫吧。”
两辆车离得近了,阿四再看,车外随侍的是个样貌出挑、风尘脂粉气的男人,正朝着半开的窗户说些什么。这男侍看着不像是玉照的喜欢的类型,阿四靠在车壁上想一会儿,想到还有一个人也是端王府的人。
阿四扭头问:“临月……玉照的阿娘最近怎么样了?好些年没听说她的事了。”
姬若木笑了一下:“你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刚才我见路边一车,像是她。”阿四皱起眉头,“车边跟着的人不像是良家男子。”
姬若木道:“我前些日子似乎听谁说过一嘴,临月这两年痴迷梨园弟子,吃住都挪到平康坊去,崔氏都不大回去了。”
临月被剥夺了宗室身份不假,她母父尚在,女儿又在前朝受重用,老小都不会看她在外受委屈。去了一个名头,外人依旧当她是端王府的县主。而且,平康坊的梨园是玉照在平康坊与晋王合伙开设的,专门养着美人作乐用的。在外花销只要记账,月底自有端王府的人去销。
自从玉照娶了王氏做孺人,这方面更是妥妥帖帖,王家自有人精儿处理得明明白白,不叫人烦心。
阿四对最近兴起的梨园略有耳闻,也能理解临月受到的待遇。毕竟是玉照的亲娘,玉照无论如何也不会任由母亲自生自灭的,就连同母的男兄玉照也给安排了好亲事。从前临月常常出席各家宴饮的,近年完全没听说了,仿佛全然沉浸在享乐之中,不问世事了。
阿四唯独不明白临月当年昏了头一样的选择:“按理说当年她的境遇应当是不错的呀,家中独子,朝中又是女官势头起步,以她的出身不说拜相,也该穿一身紫袍了。何至于今日流连于男色之中,到了抛家的地步。”
宫门近在眼前,姬若木不再卧靠软榻,端正坐好,由着侍从重新梳理头发。马车不但宽敞,且设备齐全,侍从翻出铜镜挂在车壁上。
姬若木一面正衣冠,一面与阿四说话:“人各有志,强求不来的。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即使运势临门,主人家就是不愿伸手去接,上天也只能放弃。时运再好的人,如果完全违背大势所趋,也要受灾受难的。”
阿四则道:“可男人有什么值得沉迷的呢?宫里男人从没缺过,我也没看出哪个好了。再说我们姊妹几个,身边也不是全无男子,也没有这样鬼迷心窍的。”
“话是这么说,长辈们和我们确实是没法儿比的。端王妃是个十足的世家旧人,又只得一个女儿,因此将一切她认为好的都给予了独子,将临月养得天真又纯洁。后来陛下与诸王见孩子慕少艾便随性送美人,未尝没有吸取教训的意思。”太子幼年受过一段时日闺阁教育,回过头来再看都是些十分可恶且拙劣的规矩,但对于几岁的幼童来说,却极容易移了性情。
“纯洁?”这可是个新鲜词儿,阿四险些没笑出声来:“好吧好吧,看来也不能全算是临月的过错。”
长辈连生存的本事都没有教授,也就不能责怪幼崽没能长成猛兽了。野猪能驯养成家猪,狼能养成狗,天生的女人被教养成温良的宠物……这一向是人类最擅长做的事啊。临月自由地选择的了未来,也为这份自由付出代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叶障目的人,是无法从动物上汲取教训的。
宫门口值守的禁军确认了身份,开门放行,马车缓慢驶入皇城,护卫禁军。
姬若木闲适神情和姿态完全褪去,下车换辇时,已然是太子惯常的仪态了。
这一刻,阿四有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她想开口问一问姬若木,是这太子之位坐着真的舒服吗?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但理智拉住了弦,阿四最终什么也没说。姬若木一直是个称职的皇长子,也是个很好的太子。这样不像话的问题一旦问出口,不必对方回答,阿四只是想象也感到羞愧了。
世上很多事,根本没有想一想、问一问的余地。合适,就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美事了。
东宫和后宫处于不同的方向并不互通,阿四向太子告别后同样坐辇离开。
载初十四年一月,阿四收到了来自宗庙大巫的邀请,前往宗庙观看占卜仪式。
宗庙一向是神秘的,并不允许外姓来客。皇室子嗣数代不丰,立宗庙祭祀大地以求子息。而大地母亲相当乐意回馈信徒,这一代的皇嗣嫁出去四五个公子了,家中还有四位继承人。
占卜是由晋王主持的——这点出乎阿四的意料。
严阵以待的巫女们身穿红衣、披熊皮,纯金的面具熠熠生辉,她们在巫祝的唱声中起舞,威严、肃穆,只为敬献鬼神的巫舞。
宽敞的殿宇内,唯一大开的窗下,阿四正襟危坐。据说这是专门留给她的位置,鬼神和列祖列宗会庇佑她。
浑厚的舞乐走过,巫祝们捧出一尊鼎——灿烂的颜色让旁观者毫不怀疑它的材质就是青铜。
鼎内半满的都是灰白的粉状物,阿四远远望着,生怕错过一点儿神奇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