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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一直静静萦绕在密阴山中的浓雾开始狂涌奔流,这些终年不散的怨气,受她吸引而来,流入灵潭,徘徊在水面上。
漆饮光感觉到拂过身边的怨雾,伸手撩了撩。
他已在密阴山中找了许久,终于靠着与雀火那一丝微弱的牵绊,穿过越发浓稠的雾,寻到这里来。视线穿过怨雾,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浓稠的雾瘴压在水面上,围绕着水潭中心的女郎浮动,沈丹熹浑身湿透,丝缕的怨气缠绕在她纤薄的肩,瞳中亦被怨雾映出灰白的影,唯有她的唇角带着笑。
是不该出现在昆仑神女脸上的,怨毒的笑。
昆仑的神女本该用自己纯净的神力,抚慰亡者,化解怨念,可周遭怨气在她身边反而越发茁壮,竟与她生出共鸣。
密阴山中草木无风狂舞,簌簌的拂叶声如海浪一样嗡鸣,一浪又一浪地朝向这里狂涌。
尖啸声传入山脚下的密风城,正与三名修士周旋的岑婆忽而抬头,惊愕地望向密阴山,她再顾不得其他,身化鬼影,急匆匆往密阴山上奔去。
密阴山的草木当中皆是枉死之魂,魂有怨,而生雾瘴,这些怨念本无伤大雅,雾瘴也并不会伤人伤己,但若是有一股强大的怨念,将这些怨气拧为一体,进而转化为煞,那就是个大麻烦了。
煞一旦形成,必要血洗一方,它们无有魂的意识,不会思亦不会想,唯一践行之事便是要这世间还以鲜血,来慰藉自己曾经遭受的苦痛。
为防止怨气化煞,岑婆将枉死之魂织入密阴山时,进行过周密布置,将怨气散于林中,绝不该出现如此强势的怨念才对。
岑婆心念电转,不过片刻,便飞临密阴山上空。
不知何故,密阴山的怨气竟一下翻增数倍,瘴雾席卷整座山林,怨气如江河入海,往山腰深处一个地方涌去,形成了一个漏斗状的漩涡,岑婆几次试图靠近,都险些被卷入洪流。
在这漩涡的中心,正是沈丹熹所在的灵潭。
雾白的怨气到了这里,已经变为深黑,一声声尖利的鬼啸愈来愈响,眼看怨气凝结,快要化煞。
这一场变故来得太快,漆饮光心中大惊,急忙跃入水中,迎着黑雾当中时不时闪现的鬼脸和利爪,艰难地朝她靠近。
“沈丹熹!”漆饮光抬手掷去,桃花枝飞入煞气黑雾,绞碎一只扑面的鬼影,他紧盯着重重鬼影后那一抹身影,一边朝她靠近,一边扬声道,“沈丹熹,你醒醒!你是昆仑神女,怎可以被怨气所食!”
水潭当中,被怨气缠身的人,眼睫轻轻一颤,缀在睫上的一粒水珠微一摇晃,滴落下来。
沈丹熹抬眸,看向朝她涉水而来的人。
漆饮光周身被利刃一样的鬼爪抓出了许多伤痕,衣服也破了,可他一点也不在意,那双眼睛只直直望向她,眼神在说——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丹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森冷的衡量,衡量要不要在此刻杀了她。
浮在身旁的雀灯依然明亮地燃烧着,魂力金线穿透雀火,有那么一瞬间,沈丹熹与漆饮光神念相接,透过他的眼,看到了此时的自己,无比丑陋的模样。
她不会是他们所期待的穿越女的模样,但也的确不该是这样的。
这样丑陋,可憎!
沈丹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抬起双手,十指翻飞,结出繁复手印,灵力从她指尖流泻而出,拂向汇涌在身周的怨气。快要化煞的昏黑怨气蓦地一滞,在灵力抚慰下,似有片刻缓和。
但也仅仅只有片刻缓和,雾中的鬼煞尖啸再次响起,急速流转的怨气一点点染上凶煞血气,水潭上空已显出一个巨大的骷髅雏形。
沈丹熹指尖卸了力,再次结印。她是昆仑山上最精纯的山水所孕,亦拥有这世间最纯净的灵力,以往她所结之印,很快就能化解一方怨气。
但这一次,却这样艰难。
沈丹熹心里明白,因为她的魂已不够纯净了,她的魂上亦有了怨,她连自己都度化不了,又何以度他人之怨?
她一次又一次地结印,指尖在身前快速翻飞,灵池内残留的那丁点灵力片刻便耗尽了,可起到的作用却小之又小,几乎毫无成效。
她抬头望向上方煞气冲天的骷髅影,那当中亦有她不甘的怨念在作祟,甚至是将这座密阴山中怨气凝结成煞的主心骨。
是那样丑陋不堪。
沈丹熹心中很快有了成算,面上露出决绝之色,她既然化解不了它们,那就吞噬它们,将它们封入魂里。她可以怨恨,可以丑陋,但绝不允许自己将这样丑陋的一面直白地暴露人前。
骷髅影盘踞水潭,庞大如一座山峦,不断地膨胀又收缩,每一次膨胀,都吞入更多怨气,而每一次收缩,当中的怨气都流转为煞,越发凝炼。
四面都被罩进一片沉黑里,这一片密林黑得犹如深夜,只有水潭当中一簇雀火亮着微光。
漆饮光抽出脊骨里封印的剑,剑身雪亮,一道孔雀翎羽纹刻于剑身中缝,羽毛纹路往两刃铺开,剑光便如柔软的羽絮从剑身细密的刻纹里脱出,飘然若鸿毛,却又无坚不摧,顷刻间将浓黑煞气也绞杀出大大小小的破口出来。
他自破口看向深陷在煞影中的沈丹熹,握剑的手指收紧,体内的禁制被唤醒,剔骨之痛重新降临。
沈丹熹……
二十七年前,在熹微宫灯火煌煌的殿堂里,神女温柔而怜惜地说“我不要你的翎羽”时,漆饮光第一次对她生出杀心。
那时候,他亦是第一次承认昆仑君对他的评判——他的确凶性难除,恶欲难填,骨子里的妖性远远大于神性。妖是自私自利之物,他亦自私自利地只想看到他心中想要的那一个沈丹熹。
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她的改变,甚至怀疑过这具身躯里换了人,可是这普天之下,谁能有那个能力夺舍昆仑的神女,夺舍沈丹熹?
漆饮光带着一个自认荒谬的怀疑,用了各种方式试探,用了各种方式寻找,皆未能如愿。
“与其看着她一点点泯灭过往痕迹,彻底变得面目全非,不如现在就杀了她。”
这样的杀心一起,便如烈火燎原,再也无法扑灭。漆饮光丧失理智,不顾一切,付诸了行动。
可惜,他没能成功。
就算之后被昆仑君罚以剔骨之刑,瘫痪在床无法动弹的二十年时间里,都依然没能磨灭他的这份杀心。
他忍受金水灌体,一点一点将滚烫的金水纳入血肉,塑炼成骨,重新站立起来。他装出悔过自新,心结尽消,早已释怀的模样,打消所有人顾虑。
然后,又用了七年时间,才再次走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