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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放着鲜花饼,没片刻便把整个屋子熏满了香甜气息,梦中无意识嗫嚅出“张合”二字,猛然惊坐起。
外头天色已经蒙亮,又下起了雨。
这次之后,张飞和邻居的关系好像近了一些。
邻居张合平日除了种花还喜欢捣鼓厨艺,偶尔在家做了什么甜糕花饼都会送些过来。
一开始的时候总偷偷摸摸的,趁着张飞不在家会把东西挂在院门上。
后来让张飞撞见过一次,提了句自家院落可随他进入,见他肉眼可见不知所措,还悄悄红了耳朵,便没有再强求。
不过打那之后,对方倒是真的没再那么藏着掖着,摸准了张飞每次出任务回来的时机,就提着筐在院门前等,东西送完了就走,从不进院落里坐。
他性子敏感怯弱,明明长得是一副什么都不缺的样子,却总是无意识地讨好。
见得次数多了,张飞就越感清晰。
他送东西过来的次数不少,下意识会留意张飞的喜好和口味,对话时察言观色张飞的神情,周身经常紧绷着不敢放松,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后果就会变得很严重。
张飞想说,可又怕他不自在。
僵持的界限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墙堵在外面,张飞既庆幸他这般讨好的人是自己,又不太如意。
直到有天在家画稿时,听到隔壁传来花盆打碎的声音。
七月初好不容易放晴,张合自然要把许久没晒过的太阳的花草都挪到院子里,出门时没注意院子里的石砖上生了青苔,不小心滑了一跤。
张飞赶到院中,他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捧着洒了满地的土,往碎了一半的花盆里拾。
看见张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卧在地面不太雅观,连忙起身,“你怎么来了?”
张飞没解释,凑近把地上碎掉的瓷片捡到一边,望见他弄脏的衣袖,想顺手帮他拍掉上面沾的泥土。
这是下意识做出的举动,后知后觉越过了普通邻居的距离,后悔已经晚了。
对方急切地一把拉开袍子,漂亮的脸上立马变得绯红,双手扯着衣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上去再不给个台阶,他都能原地熟透。
张飞没他那么不自在,被拒绝也面色如常,收手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了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他。
“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漂亮吗?”
“嗯?”张合还没反应过来,顺手就接了他给的东西,看清楚是什么,握在手里跟个烫手山芋似的。
想说不用了,张飞已经提早一步屈下身去,继续收拾起地面的花土。
“有,有的…”隔了半晌,磕巴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
也是,他长得是个人都要感叹的漂亮,又怎么会没听过旁人的夸奖。
张飞松了一口气,没再问别的。
气氛突然沉默下来,弄得张合有些迷糊,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问起这个,心里又没底得很,总觉得刚才的回答不妥。
小心翼翼地凑近,想要帮忙一起收拾,却被张飞用手背轻轻挡了下手指,“我只有那一张帕子。”
张合没明白他的意思,“我还没用。”
帕子被他揣在胸前,确实还是干净样子。
给到手里的东西也不见得他用,张飞实在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张合。”
“嗯?”
张飞无奈看了他一眼。
帮忙把花移植到新的花盆,张飞又顺带除干净了院子地砖夹缝里的青苔。
张合在他那里失了方寸,后面完全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只能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当条尾巴。
一时竟然分不清谁才是这间院子的主人。
忙完差不多是晌午,张合没好意思让他空手离去,便出声留他用午膳。
张飞一听,刚才的自在全扫而空——
张飞还从没与旁人有过这么亲密的界限。
平时做的是刀口舔血的任务,只拿了银子办事,一个人红尘里来白刃里去,难有同行之僚、善言之友,早习惯独自离群索居,非要事不与人交际。
一张桌子吃饭这种事情,说到底像要突破他的底线。
可至于他为什么没能拒绝,就有些说不清了。
还好张合跟他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去厨房忙活片刻不到,已经紧张得在井边打了三回水。
他一向闻见什么风吹草动都要绷着,张飞也不好过去插手帮忙,就坐在院落的桂树荫下安静待着。
偶尔控制不住思绪走神,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的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张合的身上,又不动声色地挪开。
他能感觉自己是惬意的,虽然不清楚这其中的内因,却比平常要更耐烦等待。
他还发现,张合并不像平时对付花饼点心那样熟稔,下厨期间,用铲子不小心烫到自己两次,忘记加盐又反复放盐三次,打碎了瓷碗一只…冒失得有些让人放不下心。
好不容易历经磨难把饭菜陈放上来,鬓边的芍药都已散落的差不多。
张飞在他满怀期待的神情里欲言又止,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他做的菜,近乎麻木地咽下,总算明白过来这人为什么看起来骨架瘦弱,总像没吃饱过饭样子。
“嗯,很好。”平生头一次说违心的话,得到的结果并不坏。
看到张合难掩喜色坐到桌前,默默把盘子都推到自己的跟前,张飞心想:不管味道如何,真相如何,反正今日他们两人都高兴了。
饭后张合拿了早前晒的干花泡水招待他,略有局促地陪他在那棵桂树下干坐了一盏茶。
临他走时,突然想起来一头扎回屋里,急匆匆跑出来往他手上塞了一包鲜花饼,或是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
张飞就被这样一直吊着胃口,惦记了几日不得舒坦。
他并非是直接表达的性子,反而在身体力行这件事上不如张合一半,哪怕心里揣了再多也不会主动去追问一句。
日暮前交完任务回来,远远望见张合的篱笆小院冒出几缕炊烟,莫名对此地多了几分归属感。
本想着门前看一眼就走的。
可惜真到了门前,又不是他预计的那样。
院里今日多了个人,是个穿红衣的姑娘,正蹲在张合的小花圃前摆弄新长出来的嫩芽,有一搭没一搭和在厨房忙活的张合说着话。
聊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类似“吃不吃葱”,“能不能吃咸”,“菜放不放糖”这种,两道声音一二来去,流畅得完全想象不出有人会磕巴。
张飞听完,心思沉到了底。
自觉回了自己院里,关起门来,一时竟不知道往常这个时候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事。
积攒的很多问题都在胸膛里乱窜,快要完全脱缰随着鲜血激烈迸发出来,一往的平静掀起波澜,让他感受到无比鲜明的情感。
“喜欢”二字对张飞来说尤其的陌生。
这世上多得是人向他表述“厌恶”,再或者还有“畏惧”和“忌惮”,唯独从没有过“喜欢”。
他分明一窍不通,却喜欢上了张合。
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这种情感早就扎根在了心底,没有任何缘由地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潜因默化了他整个人。
自然而然地很多问题都得到了答案。
一墙之隔的交谈声还在持续,他头一次明辨身体里那股不悦的由来,原是因为张合。
天色低垂之际,那红衣服的姑娘总算要离开,手里提着张合塞的一堆糕点,神情不舍地跟他挥手告别,随后消失在田野山色间。
张飞这会儿也不偷听偷看了,从院里出来,笔直地撞到张合跟前,他的心事难以容忍他一声不吭。
没等张合来得及看清他,就问出声,“你对谁都是这般吗?”
张合还有些愣,“什么?”
顺着张飞的视线看了眼远处山野。
反应过来,解释说:“她叫甄宓,是我同乡的好友,最近遇到了些生计上的事情,就想来找我问问意见。”
“只是同乡好友?”张飞看着他,深色瞳孔散发的威慑宛如在狩猎。
“是…也不能算,只是以前在一个地方待过。”
张合只以为他是警觉外人才会追问起来,老老实实回答完见他脸色缓和许多,更加认定是这样。
又多余补充说,“她人很好的,很能干,说话也很好听。”
张飞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再次被他三言两语撩拨起来,憋着一股不愉快,“怎样好听?”
说起来张合还有些不好意思,“她很擅长夸奖别人,我就做不到。”
张飞光是盯着他发红的耳尖看,浑身血液都热了,差些没忍住伸手去碰一碰。
理智恢复过来挪开视线,“她也曾夸过你吗?”
“夸过的。”张合道。
惦记别人的心思明朗之后,很多情感都格外清晰,身躯也难以抑制,总想自发地做些逾矩之事。
张飞都不敢去看他,念头才从心里冒出,嘴唇就动了,“夸你长得漂亮?”
对方面上绯红一片,不用回答也知道肯定的答案。
可他羞赧是因为别人夸他,又不是因为自己,张飞又不如意。
可恨自己怎么没长人家那样一张毫无负担拖累的嘴,很多话随意所欲想说就说出来,不至于到这种紧要时刻沉默得像个哑巴。
“是很漂亮。”
半天憋出来半句,脸色都绷得发青,说完也没等对方如何反应就躲进院子装死,直到晚上才缓过来。
他实在和情爱什么的沾不上边,性格冷硬别扭,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人开心,看起来也总是凶神恶煞阴晴不定,怎么想都没理由能得邻居欢喜。
可他还是难以自抑地挪去张合院门前,隔着一道竹编篱笆,望着院子里百看不厌的情景。
从前出任务总是难以理解为什么总有人耽于情爱,情愿抛弃性命,现在轮到自己却突然有些觉悟。
他的意识和身体总在分离,一半在清醒里挣扎,一半在迟钝里被驱使,等走到张合门前,才能清醒原来自己是因为“想要”,才会不自觉地靠近。
长此以往,这种欲望迟早会占据他的全部。
因为情爱生出的忌惮,一经警醒,遍体生寒。
本来已经打算离开,却在抬头撞见从屋里出来的人的瞬间,什么怨怼都烟消云散。
隔着院落遥望,看得没有近距离那么真切,昳丽的面貌像是沉溺在雾中,让人忍不住上前抓得更牢一些。
他满心丝线,脚步已黏在了原地。要走没走,张合自然也瞧见了他。
这夜是七月底,缺月银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