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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反抗中枢,固然很难,但当中枢动荡改换之时,同样也渴望地方的稳定。而陆昭本人,从未失去过这份价值。
正当徐宁愤懑时,忽听宿卫来报:“濮阳王已到。”
宣光殿之东乃宣政殿主殿,如今已被清理一空,作为濮阳王元湛接见朝臣的地方。在太保吴淼、领军将军冯谏、中书令兼右卫将军徐宁以及七兵部尚书的礼迎下,元湛一路至宣政殿前。
元湛入都并未带妻儿,可见也是心存忧惧,尽管七兵部尚书王俭亲自扶他下车,但在脚落地的一瞬间,仍有踩落深渊般的惶恐。他已数年不曾呼吸长安以外的空气,且久居宫室,因此皮肤略显苍白,身形也有些佝偻羸弱。
“臣等恭迎大王!”徐宁最先拜,且声音最大。吴淼仅止于见诸侯王之礼。
徐宁说完,又后退两步,深跪拜道:“此夜妖僧乱事,又因牵连皇后,尚未伏诛,臣等迎大王入洛,主持大局。”
元湛听到“皇后”二字时,双手下意识一颤,声音虚弱道:“右卫将军诚是为国,但何须作此言?皇后母仪天下,所涉之事,非我等所能决断。且今日用事乃为肃清宫闱,镇定朝纲,以稳国祚,而非弄权作乱,擅兴废立啊。”
说完,元湛的目光中又闪过一丝茫然:“不知司空何在?本王麾下幕僚,多言司空之功。”
眼见徐宁脸色愈发难看,吴淼笑笑,随后道:“江州战事有变,王司空恐内宫骚乱,故前往皇后居所拱护,实在是难兼周全,故派七兵部尚书王俭前来细禀,还望大王不要介怀。”
“不……本王不会,不会。”元湛听罢连连否认,目光则更为忧惧,“值此乱事,司空能护皇后、公主,乃是宗庙社稷之福。”
待各方稍作寒暄后,吴淼便道:“此次行台台臣也在宣光殿,宫禁之中,并无乱事,大王无需忧心。只是北面承明门处,金墉城守将王赫王光奕一心想请回台臣,因此颇有怒言,若不善加安抚,只怕会对大王有所冒犯。臣自请前往承明门,引王赫面见大王。”
元湛听到王赫的名字,有些疑惑,然而还是恭恭敬敬地对吴淼道:“多谢太保全本王体面。”
吴淼带人离开后,徐宁方才再度上前,忙不迭道:“大王久居长安内苑,少见朝堂臣工,臣请大王稍候,中枢并行台朝仕即刻可至。”
元湛略笑笑道:“久不见外臣,人事陌生,礼仪生疏之处,还望诸公提点。”
王俭出身陈留王氏,与元湛王妃陈郡谢氏一家也曾走动频繁,见堂堂宗王如此落魄,心中也颇感酸楚。
寂静的等待中,元湛抬起头,洛阳的殿宇与长安的殿宇似乎并无不同,一样华美,一样压抑。
面纱
旭日初升, 枯叶好似雨坠。
众臣虽然迟迟入见,但入殿后,还是先行拜礼。在这段时间内, 前线大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各种人事安排也让众人有所猜测。而今日, 濮阳王出现在这里, 也松动了权力的最后一个板块。
权力的掌握永远随时间流动,当生命难以承托权力的重量,框架上所有的零件都会在第一时间寻找自己的出路。重伤甚至可能已死的皇帝, 所有人都能预测得到,又有谁能够轻易舍弃从龙之功的富贵。
待众人起身时, 余光落向座上的元湛。只见他茫然地坐在榻上,深秋入冬稀薄的日光透窗而过, 那张脸上的笑容既苍白又虚浮,透出一股常年浸泡在御沟池水的阴冷气息。而原本濮阳王与今上年龄相差不大, 但两鬓与胡须早已出现肉眼可见的斑白沧桑。
此时,徐宁自然而然地从人群中走出, 先向濮阳王讲述整个事变的经过, 其中不乏禁军介入的细节。徐宁这么说的目的也显而易见,突出自己在整个事变中的功劳,而曝露的细节也能让整个事件和濮阳王捆绑得更深。
说到最后, 徐宁道:“只是僧佞一事,忽生波折。现下王司空正在皇后殿,似乎要力保僧佞。”
徐宁说完, 濮阳王的近臣母家舅舅姜弥道:“大事本当为公, 司空所为,私计颇深, 无顾大局。臣自请出面与司空交涉,说服司空以大局为重。”
姜弥乃姜绍之子,现任濮阳内史,嗅觉亦不乏敏锐。王峤之所以不即刻废后并还包庇僧佞,也是多有考量。其人本身履历上并无禁军背景,因此在政变中掌握的主动权很少。再加上皇帝在前线公布的那道忠义诏书,对陈留王氏的冲击也是颇大。
不要说禁军之中皇后所亲重的王赫部王峤根本不敢对话,就连兵力不多的太保吴淼遇事都要比他刚硬。眼下濮阳王入主宫禁是没错,但局面远远未到彻底盖棺定论那一步。眼前的平静下,更多的是变幻莫测的人心以及多方势力的暗流涌动。一旦在暴力掌控上让人感觉到你的虚张声势,所有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都会变成天有风云人有祸。
接下来,如果濮阳王不能确定皇帝已死,或者没有把握把皇帝弄死,那么就算皇帝性命垂危,濮阳王的幕僚们在宣光殿里治国治得再热闹,此次夺权也不能称之为竟功。王峤可以与皇后一方达成协议,倒打一耙,铲除徐宁甚至吴淼等人。无论是濮阳王还是皇帝,为了维稳都不敢对这种事情纠缠,只能听之任之。
不管是暂时站在皇后一边还是控制皇后,王峤都有着礼法上的优越性,且有助于争取时间,积蓄力量,来影响大局的定势之权。
此时,徐宁却向前一步,坚定道:“姜内史怎可如此!妖后妖僧,今日必死,如此方能畅行后事。若与王峤谈判,宽忍让步,对我等大为不利。若等皇帝陛下归来,再受蛊惑,今日大王与臣,必将成为千古笑谈!”
徐宁话音刚落,已不乏有陈留王氏的人怒目横视,不过其余兖州世族的神色却颇为玩味,并不表态。
姜弥之所以想保住王峤,无非是要把徐宁等人撬出禁军,从而加重濮阳王一方所能掌控的军权。而徐宁与其他兖州世族们则更希望将王峤撬开。毕竟濮阳王幕僚已系兖州,且当朝太保也是兖州人。相比于树大根深但禁军方面无法给自己提供保护的陈留王氏,人丁零落但在军方有不少话语权的吴家似乎更可爱一点。
不过徐宁的担心也有道理。皇帝至今生死未知,一旦圣驾回宫,唯一能够击垮帝王的便是将皇后势力从合法性上彻底打压下去,并为自己这一方获得正名。
姜弥此时有些犹豫。
“不过……司空位居三公,僧佞已被控……并,并无大错,何至于诛?”御座上的元湛的身子略往前探了探,似乎已经觉得这个位子并不好坐,“罢了,此座乃居正位,实在非人臣之所居,待我……”
“王峤身为三公,碌碌无为,国有灾殃,其人却擅权谋变,矫大义而行不义。此等国贼,死何足惜!”徐宁再上前一步,直接越过姜弥,将濮阳王一把按回座上,“大王莫要犹豫,随臣出面,号召诛杀此贼。”
元湛此时整个身子都向御座后方蜷起,声音颤抖道:“本王奉诏入宫,是为除僧佞。尔等所言之事,本王实不知……实不知啊。”
所有事变到最后,都绕不开一个政治旗帜问题。濮阳王以先帝皇嗣的身份干预皇家事,可以名正言顺诛杀王峤、僧佞乃至于皇后。牵强与否不是问题,政变闭环才是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步。
对于元湛来说,最好的策略就是等皇帝舆驾回宫,不管早死晚死,反正自己已经撬动洛阳权力的核心,那么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拖延磨合,等到自己名正言顺的继位。事可以让别人先干,事后自己可以再给正名。但如果到了自己亲自上场,诛杀皇后等人,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完全不同,如此践踏皇权,甚至濮阳王自己本身的权威都会有所动摇。
不过濮阳王自己本身的权威是否有所动摇,并不是大部分臣子所需要考虑的。确切的说,这是大部分臣子所期望的。
徐宁心中暗骂,早先不知,你当然早先不知。若早早告诉你,你连皇宫都不愿意进来。
徐宁此时已经冷下脸来,只有嘴角还保持着微笑的弧度,生硬地拱拱手:“竖逆反道乱常,妖后倾覆国纲,魏祚危败,已在须臾,宁与诸将立誓诛剪国贼,伏愿大王暂临宫闱,以副众望。古今匡扶正道,上弃家族,下舍钱财,如此方可称同心戮力。大王若不体恤我等诚恳,宁虽性命微薄,死不足惜,但请大王再临阊阖门,亲自止遏,昭告百官。两都之间,必有义士,届时臣再发檄文,长安当有呼应。”
元湛吓得一惊,徐宁此时已经无异于拔刀威胁。要么干这一票,要么诏告百官承认自己放弃。没关系,你不行还有你弟弟,扶谁上路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
面对徐宁的逼迫,姜弥也不得不站出来话:“大王今日入宫,斩除僧佞,便是竟功。如今罪名有疑者,不过皇后一人。帝后之尊,远非诸侯王所能加害,且世情总向亲情人伦之道,即便为后筹谋,也不宜为此恶事。右卫将军不妨深思一二,若濮阳王亲赴,即便来日皇帝不予追究,北镇是否不予追究?河东是否不予追究?三辅世族、陇上陇下、凉州益州、荆州扬州,是否都会不予追究?若要追究,其意义已非‘清君侧’三字所能道尽。”
所谓“清君侧”,本质还是对皇权截流权的争夺,即便实施者心态上再藐视皇权,在行为上也必须确保皇权的合法性。但以皇弟杀皇嫂,枉顾地方意见,涉及面如此之广,还是亲自动手,且皇帝本人无法进行后续追责,那么整个魏国皇权的存续,都是一个问题。眼下陆归已逼近襄阳,吴玥也已横渡大江,占据武昌。虚弱重病的狼会被淘汰出族群自生自灭,一个破碎腐烂的中央终究会被席卷天下的暴力夷平。
姜弥甚至可以预想到后面的政治环境会有多么恶劣。下层对上层丧失敬畏,上层对下层毫无权威,因为杀戮、告发、诬陷能够自上而下破坏所有的行政秩序,侥幸者的成功会引发新一轮的效仿,肮脏的末流终会攻击主干,仅留下枯萎与恶臭。
徐宁便是如此。
没错,他是皇帝的脏手套。而所有的脏手套往往既无原则,也无底线。当一个国家利用脏手套把握暴力后,通过诬告、构陷迅速建立起新秩序,其眼界仅局限于解决掉不听话的豚犬,打到政敌,而非建立真正属于国家的力量。有破坏而无建设,当今皇帝还有皇后、吴氏父子与魏钰庭等谋国之人,而濮阳王即便成功继位,其本人,其子孙,除了酷吏与佞臣,也什么都不会有了。
黑暗的末世露出一道细细的门缝,皇权、世族、寒门、百姓都会为之颤抖,只有嗜血磨牙乐于横行其间恶鬼,才会振奋非常。
姜弥悄悄地把这道门缝掩了回去。他的话无疑也在质问徐宁,方镇的怒火,他准备牺牲自己一人来承受吗?就算他想要承受,他够分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