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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落在手心里的实惠很难拒绝,蔡维庸也有些动摇了。
陈念川见蔡维庸神情有所变化,也连忙借机发力:“陆氏出手阔绰,实则包藏私心。在男女之情上……说实话吧,陆氏曾明言告诉我等,不希望楚国公主此时与皇帝和亲。女子孕期多思,耽于情爱,也是常见。若我等还想要陆氏的马匹资货,只怕在和亲一事上还要有所缓和。其实于礼制上,也说得过去。公主原与渤海王定亲,如今魏国先皇帝与渤海王俱亡,且丧期未满一年,此时提出也难免失礼。即便公主嫁与魏国皇帝,朝野舆论也必然大肆抨击此事。后宫美人年年有,公主一旦入主正位失利,也必然难以自处。楚王和世子也未必称心啊。”
张懿见蔡维庸先前还满口国家大义政治大势,可如今面对这些实利也开始患得患失,不由得有些暗喜。这其中虽然有些阴暗心理作祟,但实际上是高兴蔡维庸对自己的政治价值终于有了认可。
他深知商人对上官府和军队,哪朝哪代哪个国家,都只有挨刀的份,永远都是国家的白手套,世家豢养的奴仆,以及军阀圈起的羔羊。可如今他得到了陆昭的认可,也就同样被赋予了政治价值。
他也明白,楚国这么多大商贾,陆昭不一定非要用他,换一个人,今天这场戏也会一分不差地上演,本身也由不得他自己选。既然如此,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亲重,方才那些不过都是虚言,场面话而已。可即便陆昭说的都是虚词,表里不一,但政治扶持却是实打实的。
两国交手,兵锋之下,区区商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拒绝这种扶持呢?
表里不一的实利和表里如一的实利,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既然所有人都把他们当手套、当奴仆、当羔羊,那么他们当谁的手套、谁的奴仆、谁的羔羊,又有什么分别呢?
无非是看谁出价更高罢了。
赠送物资,也有他一部分功劳,未来商贸上的对接,被选中的也是他。他是有用的,白手套虽然都是可以用完丢掉的,但是白羊皮手套和白犀牛皮手套,你扔后者是要下很大的决心,割掉很大一块肉的。至于陆昭的阴险与不善,只要不是针对他的,说得不要脸一点,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蔡维庸的目光越来越阴沉,事情到这个份上,他也只能默许让陈念川和张懿先去谈判。这件事情他已经没有办法反对了。楚王派出他们这些身份不同的使臣前往魏国,也是意在多一些不同角度的信息渠道。
以地方实力不高,同为外戚的陈家作为太中大夫、最高代表,来压制自己这个地方上最具话语权的实力派,本身就是对蔡家和世子的一种制衡。一旦他鲜明地反对此事,陈念川一定会上书。届时楚王可能会觉得自己包藏祸心,进而忌惮世子,这对于他及他所在的家族而言,都是不能够承受的。
“既如此,那商谈的过程便交予太中大夫和张郞吧。”蔡维庸虽然出身世家,但也颇有大肚能容之量,“此事我也会据实上书大王,恭听王训,一旦大王也有此议,某也愿助二位成事。”
待陈念川与张懿离开,仆从才入屋,侍奉蔡维庸宽衣盥洗。
桌案上的火烛因抖落的衣袖左右摇摆,蔡维庸望着火苗,已经隐隐感到整个事件或许是一场合谋,然而这个合谋注定是他无法抵抗的。
因而他慨然道:“阴谋阳谋,孰与我谋。魏国帝后如此手腕,只怕公主风光大嫁也难以善终啊。”
蔡维庸回到书案前,研墨提笔,除了写下陆氏愿意赠送军马甲具,希望楚王重用陈、张二人,同时也写下愿楚王务必促成公主和亲之事。
为国执政,诚然他是冷漠的,也只能是冷漠的。
蜻蜓
凯风南来, 凝于宫墙之上的云霞,仿佛刚刚疏理过的马鬃,蓬勃而挺立, 每个缝隙都溢满了绚丽的阳光。然而阳光越热烈,云层的阴影部分便越沉郁, 黑暗与光明协同而生, 呈勾心斗角之势,仿佛要燃尽整个天空。
元澈立于高阙之上,观察着云彩在整个皇宫内的微妙变化。景色诚然是壮丽的, 龙首山和始南山如同双翼一般向东西两侧展开,天空和大地, 湖泊和楼台,都在其所包罗的天地万象中了。而这片奔腾舒展的云影, 此时是唯一一个可以随意侵犯这片天地的事物。
然而掌三辰时日祥瑞妖灾的灵台丞却另有一番说辞,凯风南来, 战马凌空,这是大胜之象。
这样的说辞, 大抵是没有错的
。明日手铸金人典礼, 元澈已经准备万全了。一连几日,他都盛宴款待蔡维庸,随后楚王那里也有了明确的表态, 愿意答应长安及行台方面的条件,至于楚国公主的婚事没有再提。既然协议达成,这些使臣的返程日子也都定了下来, 只是在此之前, 仍作为嘉宾观看手铸金人仪式。
皇帝的步辇从阙台往陆昭的寝殿去。一路上,元澈的精神仍有些恍惚。待行至廊下, 一众宫人跪伏迎驾,元澈这才振作起精神,走了进去。
青梅做成蜜饯,用井水冰镇过,入口微酸,带有一丝甘甜,是孕期适口的食物。陆昭歪在榻上看书,只露出侧颜和侧颈。偶尔她伸手去够稍远的那盘青梅蜜饯,那片白皙脖颈与手臂便延展成一片云。
“陈念川他们果然与蔡维庸不和。”元澈一边由周恢褪下朝服,一边道,“蔡维庸五日后就回楚国,今天我见了他们三人,各自一番场面话,倒说得风雷暗絮一般。想是这几日,你在京郊的那几场筵席办的漂亮。”
“能登堂者,礼数周全,是官面文章。能入室者,不拘礼节,乃是引为亲信。纵观古今,一概如是。”陆昭懒懒地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周恢又替元澈除去旈冕,玉珠在窗下闪着金色细碎的光,“陛下的宴席办的也不错啊。”
元澈此时已重新梳了松散的发髻,笑着扬扬手,让周恢他们退下去了。
礼仪之交,彼此有别,就是树立起敌意。这一次与其说是直接在楚国使臣中挑起争端,不如说是利用差别对待的方式让蔡维庸与陈念川等人,各自为帝后两边站位。帝后的派系之争、利益之争,自然而然地就挑起了两组使臣之争。不过就算是假戏真做,陆昭与元澈都十分清楚,这样的派系之争、利益之争因帝后的不同背景,本身就存在着。只是借着这一次楚国使团的到来,披上了完美的合作外衣。
夫妻二人互相夸赞着,也互相试探着,傍晚的日光变得暧昧,唯有陆昭手里的竹简哗啦啦地响着。
元澈走到床榻边,俯下身吻着陆昭嘴角的蜜渍,长发一丝丝垂落,在两人之间拢出一片半明半昧的空间。他又把视线移到陆昭的身体上,两道勾折的锁骨与日渐鼓胀的诃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将她的手腕放至枕侧,同时望向她的眼睛。她的双目洋溢着严峻笃定的光,脉搏慢而猛,仿佛再如此对峙下去,元澈就要精疲力尽,败下阵来。
春日柔云下的樱蕾,因井水与晚风冰凉的温度僵僵而立。天空尽头的阴翳处,还有必须拨开不可的云彩。这些云彩的阴影下,仿佛有着幽深而密不可测的力量。唯独那两枚纤细的手腕,好似捏在手里的双陆棋子,安分地停在锦缎铺就的的格子里。
然而渐渐的,这样的安分也不存在了。陆昭的十指缓缓反扣在元澈的指尖内,双腿一勾,对方的身体乃至脸颊都紧紧贴住了自己。湿润的嘴唇触碰着,温度淹没在两唇间的濡润中。
承托的手掌逐渐感觉到越来越重的挤压,两具身体主人之间的斗争,似乎也从不仅仅依靠单体的力量。元澈每每要深吻下去时,陆昭总是若即若离地后撤。而陆昭每每挨近元澈时,元澈也开始狡猾地另觅他处。猎手与猎物,无声的拒绝与沉默的诱导,从来都毫无分别。
哗啦。
竹简不知何时散落在地,外面有内侍惊动的声音,元澈恍惚听到那扇门背后有周恢咳嗽的声音。他想爬起来,却又被陆昭扶着肩膀拉在怀里。两人安静地对视了片刻,陆昭先笑开了,嘴角带着诱导他人行事的得逞恣意。“去吧。”
元澈怅然若失地离开了帷帐,地面是散落一地的竹简,原来是串竹简的绳子老化断掉了。他正要俯身捡拾,却发现散落的竹简好似一张占卜之图。周围的竹简,八方围拱,中间一支好似金鼎而居。其中,西南、正南竹简杂乱,东方空虚,似有不稳之势。
元澈深思良久,随后将离金鼎最近那支竹简稍稍东移,北面之势当即开阔严整,如同一尊佛塔,而西南正南的竹简堆仿佛压在佛塔之下的魑魅魍魉。元澈暗喜,抬起一足践踏在南面的竹简上,然而在他踏足的一霎那,鼎图有变,东面的那支竹简与西北、东南的几支竹简遥相呼应,锁住了中间的竹简,一时间竟成困龙之势。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身旁的那扇床帏。月白色的纱帐下,同样望着地面的那双凤目也渐渐抬起。明明只有一纱之隔,明明外面日光仍好,但偌大的宫室内仅有两个孤独与黑暗的灵魂。
元澈默默地离开了。
步辇在阴晴不定的帝王的指挥下,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一名内侍小心翼翼走到周恢身侧,小声传了话。片刻后,周恢才走到步辇之侧,汇报道:“回陛下,楚国公主一行已经入宫了。宫里头依礼安排了宴席,陛下……”
“不去!”元澈冷漠地打断了周恢。天空中仍旧彩云凌乱,白皙的面容与纱帐后幽深的眼眸在那片云里晃来晃去。料峭春风一阵又一阵地灌入衣领,冰冷的衣料贴上滚热的肌肤,包裹住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刺痛。
最后,元澈猛然起身,惊得四周小侍赶紧落下步辇。周恢也吓得一身冷汗,赶忙过去搀扶,问:“陛下这是怎么啦?”
元澈此时才回过神,继而抬头看向远处那片没有彩云凌空的御苑,仿佛找到救赎一般,重新端了端身子,抬手一指:“往那里走。”
经崔谅之乱后,御苑也被修葺一番,只是国库吃紧,没有修得太过奢华。一片小小的清池,不树楼台,只取宽阔舒朗之意,倒也颇为清爽。元澈行至池畔,此时一个娇柔的声音隔着池水,传至耳中。
“陛下?是魏国皇帝陛下?”
元澈这才发现清池对岸有一群人,中间的是身着淡紫色绸衣的少女,绸缎映着水面闪着光辉。旋即一阵少女轻柔的笑声发了出来,抛向那片无云的长空。然而过分轻柔的笑声在元澈看来有些妆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