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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的公署里,彭耽书送来了关于土断法施行过程中,各地涉及乡斗、侵占田亩等案卷,陆昭独占一间大屋子,此时周围也没有人,彭耽书就像寻常在家时一样,靠着陆昭一坐。
陆昭一边看彭耽书带过来的案卷一边连连叹道:“啧啧,我看你和江恒都是投错了胎。你这副铁面无私,决断如流的样子十足十是寒门翘楚的做派。江恒那副绵里藏针的温和劲儿倒像是益州刺史陇右世家调教出来的亲闺女。”
彭耽书也不反驳,抿嘴一笑,另一只手轻轻点了一下陆昭的小腹:“什么时候的事?”
陆昭继续看着案卷:“还能是什么时候。嫁进宫才三天,新姑爷还没陪我回门,就出了这档子事。想其他时间抽空,也不够啊。”
“也不臊得慌。”彭耽书笑着用手点了点陆昭的脑门,“那你可想好了,要生下来?”
这的确是值得深思的,目前兄长居丧,陆家其他人虽然都已夺情起复,但也不宜闹得动静太大。她身为新帝发妻,有孕自然是天大的事情,也事关国储。只是时局未定,如果寒门有心要皇帝奉行立子杀母的家法,那些在王济、薛琬之事上受到连累的世族未必不会群起而攻之,杀她而后快。现在国家疲敝成这个样子,虽然元澈的兵马也有不少,但毕竟凭空变不出粮草。钱粮的统筹绝对不是一个皇帝一决而成的事,齐民编户、税收和政策落地,靠的都是庞大的官僚架构。如果对方逼得太紧,那么皇帝是否就要让步?
陆昭只能承认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如果能晚几年,等陆家将内部矛盾都抚平,国家的政策能够落实到位,那么凭借陆家和皇帝的实力,废掉立子杀母这个家法并不困难。
再者就是后宫问题,传统理念里,皇帝自然要有其他妃嫔,延绵子嗣,以固皇统。现在册封还没有落在后宫上,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不会有。楚国公主的问题,皇帝与其他方镇的羁縻,婚姻都是节约成本且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在茫茫的深宫里,永远都有更美丽的□□,等待被付予权力的意义。
彭耽书知道,这些道理不用自己说,陆昭也会知道。
“我打算想办法把孩子生下来。”陆昭郑重地放下了案卷,目光中踌躇满志,“以子邀权,以子邀情,这些都不需要。但这个生命既然已经到来……”陆昭忽然轻轻的抚摸起小腹,“耽书你看,你和你乾女儿之间,就隔着一层单衣。”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这个乾娘的礼物也注定赖不掉了。”彭耽书闻言,也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青色纤薄的早春衣料,柔柔地贴着陆昭极瘦的腰身,那里平坦得简直不像有生命在伏动。彭耽书望着陆昭,明白她早已下定了决心。
“还是女儿好,生女儿!”彭耽书满心欢喜地许着愿。
“对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陆昭道,“元澈有跟你说?”
彭耽书挤了她胳膊一下:“君王名讳就这么叫,亏得廷尉是我。”随后又道,“是皇帝私下告诉我的,不过我看陛下今天好像不大高兴。我怕有事,特地打听了,好像是为了修史的事。”
“哦,是这件事。”陆昭了然了,却并没有说什么。史书千言,九百九十九言俱可信,不过是为了让你那一句话的不可知、不可说。而通常世家掌握着这不可知、不可说的定义权力,因此可以决定整个天下的意识走向。现在这个权力,由她掌握着。
使臣
雍州既落袋为安, 但司州的问题并未随着王叡之死而彻底解决,甚至因缺乏王叡这种手腕强悍的一州方伯,各地豪强纷起, 大肆兼并土地,吸纳人口。尽管陆昭的封邑阳翟已经将褚氏彻底铲除掉, 并且成功施行土断, 但对其他郡县并无太大影响。
此时各地豪强冲突不断,也令朝廷十分苦恼,且由此看下来, 被王叡带到雍州的十万军民反倒成了比较幸运的一批人。有人称汉中王氏之祸这个说法并不妥,而是方方面面集成一体所至的祸端。然而这个流言很快被薛芷跳桥壮节、薛芹与罗氏冒死入寇觐见、靖国公忠勇殉国等事迹掩盖住了。
二月望日大朝, 百官从司马门入宫朝觐。卢霑满面疲惫,与魏钰庭在甬道并肩而行。
“明明我们的人好容易让百姓关注到国事上, 世家弄了几场清谈,散播了点奇闻异事, 风头竟一下子盖了过去。”卢霑颇忿忿不平,“现在市井里都是说书唱曲儿编排的故事, 这种事他们听得倒起劲儿得很。”
魏钰庭微微抿着上扬的嘴角, 待走过了司马门,接受完查验,行了小半段路, 才开口道:“夺掌权者之利益,如同杀人父母。去田舍儿之蒙昧,好似掘人祖坟。而恰巧, 田舍儿之蒙昧又是掌权者利益的来源。如今国家意在维稳, 你却煽动民情。百姓梦里期盼一个充满忠贞之士的世道,你却告诉他们连所居住的世道都是错的。哪怕你有三寸不烂之舌, 将一切事情说通透,最终也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的。”
卢霑叹道:“还不是为了司州的事吗。江恒想在司州建立行台,你也知道,光一个阳翟封国,激不起太大的浪花。许多事情决策都得向长安汇报,天灾人祸一阻断,诏令的效力就更弱了。”
行台最早始于曹魏,本意为“行台省”,或者说是行某某台。
“明帝幸许昌,召观为治书侍御史,典行台狱。”
“行台省,魏晋有之。昔魏末,晋文帝讨诸葛诞,散骑常侍裴秀、尚书仆射陈泰、黄门侍郎钟会等以行台从。”
本质上讲,魏明帝是行御史台,司马昭是行尚书台,后来南北分裂,地方授权更甚,也有行台的多种组合,以满足当地随机应变的行政需要。而所谓“台”也不仅仅有尚书、御史两样,譬如尚书为中台,而谒者为外台,秘书、中书有省阁之名。因此行台也有大有小。崔谅之祸时,太子在略阳、金城建立的行台,本质上是行尚书、御史台外加中书省。王济是尚书令、魏钰庭是治书侍御史,陆昭为中书令。而此次江恒想在司州建立行台,其实是想把尚书台的一部分权力在司州照搬,并且独立出来。
“这件事还是得谨慎。”魏钰庭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路,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执掌行台的人选你们定了没有?”
卢霑道:“我和鲍桢商量出了几个人,汝南王元漳、淄川王元湛,还由北海公的长孙林虑县侯元安。”
魏钰庭却摇了摇头道:“择选皇室固然加重行台威严,但也要知人为府台赋权,府台也在为人赋权啊。行台一般由皇帝亲领,或是在皇帝被俘、不便出面的情况下,由大臣自行拥立皇室成员建立行台。虽说如今行台意义早已大不相同,但还是要避免择选强势皇室,以添陛下之忧啊。”
卢霑摇头叹道:“其实要是皇帝能去,还是皇帝亲自去比较好。照我看,日后迁……”
“慎言!”魏钰庭听罢连忙低声呵斥,“这件事以后莫要提起,京畿能够得一代之安稳,你我能够经一朝而善终,已是万幸之幸。你我生于这一代,注定是铺路之人,莫要妄图将下一代的功绩,行使于今朝,如此才是立世之道。”
卢霑满腔热血,如今也渐渐冷静下来:“楚国那边还不知是什么情况,若两国不和,皇帝只怕一时也离不开长安。真要两国开战,行台方面再派皇室成员,也有些不合适。这派去的人,既要能代表皇帝的利益,声望和能力也足够统筹司州大局。”
魏钰庭安慰着:“先别急,今天楚国使者就要觐见了,看看情况再定。”
上朝后,众人依次班列,并宣楚国使者陈念川入觐。
陈念川,表字西洲,为楚国太中大夫。太中大夫位于光禄大夫之下,掌顾问应对,参谋议政,奉诏出使,多为宠臣贵戚充任。陈念川妹妹陈恩秀为楚王夫人,颇得恩宠,陈家也算是贵戚了。说来也巧,陈念川祖上也在荆州,与陈霆这一支也算有些渊源。
陈念川奉陪楚国公主在魏国已久,对于长安一系列变故也有所耳闻。对于在这种浩大政变中存活下来的新帝,内心不乏忌惮。在听闻陆昭对关陇世族乃至整个朝堂都做了一番清洗后,对于这位录尚书事兼雍州刺史,更是惶恐不安。
对于此次出行的目的,陈念川也十分明确,那就是探清虚实,看看楚国公主是否有和亲的必要。如果魏国实力虚弱,那么楚国公主完全没有必要出嫁,楚国大可借机全面占取荆州。因为此时南方只有两个国家,若再采取安守策略,等魏国缓过这口气,楚国将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机会。
虽然陈念川早早提出要贺见新帝,但并没有被即刻允许。因此借此机会,他也在周边的三辅地区游览了一阵子。见渭水河畔男耕女织,鱼跃鸭肥,诸多荒地已经有百工营造,建设屋垒,倒也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如果魏国国情真如所见,那么他就要赶紧通知妹妹,让她劝住楚王,暂时莫要见恶魏国,暂且忍耐,再等时机。
在礼官的引导下,陈念川入殿。华丽恢弘的大殿内,群臣朝服,肃静列于两侧。正对着殿门的御座上的年轻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整张面孔都隐藏在天子十二旈之后,太阳照进殿宇的光芒只落在他的足下。通过他的身量和脸庞的大致轮廓,可以看出其祖上的鲜卑血统,但是当他开口时,却是极其标准的京都官话。
“南国来使,这几日朕公务繁忙,着实怠慢了。”
陈念川未想到帝王先开了口,赶忙跪下见礼:“陛下禀国权衡,日理万机,我随时听候,以备顾问,乃是应当。”
元澈倒没有计较称臣不称臣的事,笑对左右道:“南国风流贤士,能入朕眼中的着实不多,西洲大夫算是一个,只是不知何时能够举为国用。”随后又面向陈念川道,“太中大夫既然来了,我也有亲近之意,有些话我就坦诚相言了。近来贵国所为,实在令人有些不解。朕听闻大江之上偶见楚国艨艟舳舻,兵噪喧哗。”
陈念川听闻已经察觉出皇帝的嗔怪之意,连忙道:“两国既已言和,想来断无此事,或是蛮兵闹事,边将奉命清缴,这才惊动圣听。”
元澈道:“其实我知楚王内心多有疑虑,只是兵者,国之重器,干戈轻动,实在不是祥兆。”
陈念川听罢赶紧道:“请陛下容我详陈,我国既已送公主和亲,必然是亲近之意,绝无破坏之心。如今渤海王死于兵祸,大王与公主都日日悬心,只恨所托非人。此次前来,也想请询陛下我国公主婚嫁之事。”
元澈当即道:“渤海王已死,贵国公主也不宜久居外乡。既然边境多蛮兵,朕可派军队护送公主归国,物用嫁妆一并送还。魏国先前奉与楚国之聘,朕也不追回。”
陈念川一听要派军队,心中也不乏忐忑,连忙道:“陛下也不必给予送还,两国既有修好之意,宜应多做沟通,各得其宜,方是长久之道。来日方长,或许能再成佳事也未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