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21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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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归入宿宫内,各司所也都提前预备了。先前陆归就在宫变之前住未央宫内,有此先例,各方准备起来也都极为顺利。原先陆归在未央宫的值所并未被烧毁,几只旧箱笼早被移了出来。如今执掌长乐宫宫女的乃是皇后的大内司公孙氏。既为陆皇后办事,公孙内司也是有心,命人将箱笼里的旧衣拿出来量尺寸,早在几日前便让织局赶好了送了来。说是即便今日不留宿宫内,日后太子妃出嫁,车骑将军这个亲哥哥总是要入宫观礼的。皇后当时也笑着应是。

几名内侍另并宫人搀扶着陆归回到住所,陆昭这方也赶紧派人随从护卫。所幸常在军中,陆归酒量涨了不少,因此回到居所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便不敢劳用宫中内侍宫女,告谢屏退后,自己回房休息。陆归小憩了片刻,睡梦中只觉得外面淅淅沥沥,似有雨声。待起身披衣,见窗外银线飞落,凉风袭人,便觉心中畅快。反正再睡也睡不着,陆归恰巧想起方才换衣服时,旧箱笼里还存着几卷旧书尚未读完的书,便颇有兴味地去翻找。果然箱笼内有卷《列子》,连书签都未曾动过。旁边还躺放着一只精致的宫灯,樱红色的灯纸,金色的灯尾上没有流苏穗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小巧的蜜色珠花,璎珞打成飞鸟的形状。灯上写了两句四言:乌头半白,最苦参商。槟榔一去,已历半夏。

陆归忆起那正是前年宫宴猜灯谜时自己所得,如今相关者,保太后已逝,贺丞相已死,诸多赫赫人物如沙一般沧浪淘尽,倒是这只精巧娇弱的宫灯保留了下来,心中不免珍惜万分。陆归遂寻了一支蜡烛置于灯内,点亮后将那卷《列子》揣入怀中,径自出门,沿着回廊在不远处一个小亭内坐下。几名宿卫也知不便打扰,便在不远处戍卫。

雨越下越密,陆归却沉心数卷,不知何时眼前竟站了四五名女婢,身后则拱卫着一个明妆靓饰的娘子。陆归乍一看觉得有些眼熟,然而宫中走动多皇帝妃嫔,他也不敢贸然直视,遂连忙起身行礼道:“臣车骑将军陆归,见过贵人。”

几名婢女面面相觑,她们侍奉雁凭公主已久,一向深居简出,也不曾见过什么朝臣,更不曾见过车骑将军这样的权臣。几人一时间有些惊慌,参差不齐地回了个礼。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年长宫女出列,施了一礼道:“婢子因兰,侍奉公主。回宫路上遇到大雨,我等失职并未备雨具,所以来此处暂避,叨扰将军雅兴,还望将军见谅。”

如今多事之秋,陆归入宫居住也是留心谨慎,见对方无怪罪指责之意,心中也舒了一口气,转身便向不远处的几名宿卫招手。待宿卫前来,陆归便吩咐道:“托劳壮士去看苑所里有没有油毡和雨具,若没有,方才送我回来的那顶矫舆有油棚,先给公主用吧。”

几名婢女连忙施礼告谢。陆归却仍告罪道:“如今典礼甚多,人物繁杂,舍妹或有安排不周之处,在下先替舍妹请罪。”

因兰笑这车骑将军也太知理,其实女眷车舆本不是殿中尚书府所管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陆归桌子上那盏宫灯竟是自家公主先前所制。因兰到底忍住了,没有露声色。恰巧几名宿卫拿了油毡和雨伞过来,因兰与几名侍女纷纷接过,而后纷纷前往车舆处打点。

此时亭中只剩下陆归和那名丽服娘子,陆归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也不敢正视,遂伸手引道:“请公主稍坐吧。”

丽服娘子闻言却不曾移步,陆归也自觉尴尬,不好说什么,只想先稍退几步至廊下。却听那位公主开口道:“听闻车骑将军曾与太子征战西北,甚是骁勇,不知车骑将军可曾听闻太子麾下有一姓郑的将领?”

婚事

雁凭静静等待着, 先前她在寺庙中与那位善解人意的将军相遇,对方却只说自己姓郑,在太子麾下任职。她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兄长, 兄长却并不识得什么姓郑的将军。她想或是那人职位没有那么高,或是他本是别部将领, 因要北上讨伐, 太子督中外诸军事,报在其麾下总是没有错的。因此她想,这位车骑将军执掌秦州, 或许知道也说不定。她之所以敢这么问,只觉得这位车骑将军谦和心善, 而且听他的声音,真的和那位郑将军很像, 不自觉地就生出了亲近之感。

陆归当时本是扯谎,事情过去两年了哪里还记得, 苦思冥想也找不出哪位将军姓郑。感受到眼前公主似乎有些焦急,陆归也不好随意敷衍, 遂问道:“公主可知道具体名字?望公主不要怪臣唐突, 郑姓也是关陇大姓,莫说是整个西北,单是雍州境内便不知凡几。若公主知道名讳, 臣回头去请各州吏员查找军将名籍,一定能够找到。”

“我不知道那位将军的名字。”雁凭的声音似乎很轻很柔地退远了些,“只知道他在太子麾下任职还是前年的事情, 人很年轻, 说话温雅,脸也生得匀细。”她想着, 若是描述的细致些,似乎就能缩小查找的范围了。

陆归听完不禁心里一乐,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将军,就被惦记了两年,看来太子对这个情窦初开的妹妹实在缺乏关心啊。他觉得公主这一番的小心思有些可爱,但毕竟公主日后婚事并不由她自己做主,她的父兄绝对不可能让她随随便便找一个姓郑的名不见经传的将军嫁了,倒是她那个不怀好意的未来嫂子有可能愿意促成此事。

“他……他是不是战死了。”雁凭听陆归许久不再言语,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不肯告诉她,心里焦急。原本拿在手中的团扇一寸一寸地向上挪着,遮住了小半张脸,意图让人窥不到神情,眼泪却已不自觉地在眼眶中打起转来。

“啊,不是。”陆归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然而想到公主日后终将嫁人,人选也必是在荆江一带。若是公主自己不大愿意,那荆江人家为求娶公主,就只能献出更大的郡县为公主请封汤沐邑。旁的不说,如今陆家的一众兄弟包括自己在内,封邑都在荆江一带。近日,陆昭也借着录尚书事之便,加大了对荆江地区的军事投入,陆家也纷纷出资开垦田亩,建立坞堡。为了日后少割些肉,他今天还真必须帮着公主开解开解。

“不过战场杀伐,刀剑无眼,十人……”陆归觑着公主的神色,见那双远山眉忽然微蹙了一下,便赶忙道,“九还。”

团扇后,雁凭不知怎的,只觉心里一软,竟笑了笑。

陆归见公主的情绪似乎有所平缓,便继续道:“西北行军不易,冬季风寒,夏季日晒,且毗邻国境,多有战事。因此将士们也大多在此地安家,娶当地良家女,平日屯田耕作,战时披甲上马。郑将军可能也已安家边疆,娶妻生子,轮休时回家抱着郑猫儿郑虎头。”

雁凭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陆归却捕捉到了,连忙道:“公主看,有的时候人还是不知道名字要好些。”

雁凭却道:“猫儿狗儿,煞是可爱,足见父母怜意。我倒觉得自己的名字和他们相比,反而没什么意思。”

陆归道:“陛下深意,臣不敢揣测。但即便寻常人家凭空拣择,臣也觉得,无论是雅言还是俗语,无论是给予厚望还是给予祝福,都需要自己去诠释演绎。”说完指了指天空,“好比雨有千种,嗣宗诗是‘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有迎客之喜。张华诗是‘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有处世之悲。雨绝云,细看是分离诀别之泪,远观则是天地相聚之相。雨成流,佛家是皆归无常之理,我云却是万物相聚之情。臣虽不知陛下为公主取名深意,但也知道归信凭雁寄,尺素为鱼藏。这些都是极有深情的寓意。”

雁凭听了有些愣怔,只觉得这样的开解之语温柔入心,竟太过熟悉。正要待细问,却听到因兰等人回到亭内的声音。“公主,雨似乎是小些了,油毡已经铺好了。公主是否要现在回宫?”

雁凭此时也不好再逗留,更不敢细问:“那便先回宫吧,别让李媪等的急了。”然而在转身之际,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陆归道,“车骑将军,猫儿和虎头乃是我世祖为嘉儿所取姓名,还望将军日后慎言。”

陆归听了也不敢辩解,连忙下跪,没想到这两个名字过了这么久,拓跋皇室仍有人记得,可见名字奇葩在流传青史方面也是有重要作用的。他没敢抬起头,只见那片裙裾移动的很慢,随后离开了视线。

次日醒来,他收到了雁凭公主处送来的一缸小乌龟作为谢礼。

太子既归都,许多大事也都提上日程,六军执掌的人选也要开始讨论。陆昭并未下殿中尚书与录尚书事之职,而在会议上却有不少人提议让陆振出任司空一职。三公看似尊贵,但是否有实权一个是看开府掾属,另外是看是否录尚书事。三公加录尚书事,那就是实权派中的实权派。而加录尚书事是否有效力,则是要看是否掌握禁军。一般加录尚书事都要加领军将军或左右卫将军,最次也是要让自家的嫡系来执掌这些要职。

一群中枢重臣几番讨论,最终还是决定让陆振任司空加护军将军一职,名为护驾,实为“护嫁”。领军将军依然是冯谏。左卫将军是陈霆,与右卫将军杨宁共掌三部司马。所谓三部司马即前驱、由基、强弩三部司马,系左、右二卫所属宫殿宿卫士,各有督、史,多选朝廷清望之士充任。负责侍卫朝会宴飨,夜执白虎幡监守诸宫城城门。这三部司马分别掌管戟盾、弓矢和硬弩部队,如有事发,攻守城门都是中坚力量。而原本的卫尉也就不置了。

这样的安排太子一方虽然控扼了司马门与武库,并且有总领宫内禁军的头衔,但是陆昭和魏帝一方都仍具有一定的独立性,至少在武器资源上并不完全依赖武库。三方总体仍是互相制约的平衡局面。原本的北军则被再度拆分,由镇军将军薛琬、中军将军秦轶分掌。中军将军统领京畿周边的骁骑营,而镇军将军既可为中央禁军,又可暂派地方节制,如今暂守扶风一带。如此里一层,外一层,一家制约一家的局面也就完美地敲定了。

然而众人还未沉浸在个多所需的适意中,汉中王氏的诉求便浮出水面。王济未加三公,那么自然也不会从尚书令的位置轻易退下来。那么王叡的去留便是极大的问题。以其事功,留在中枢,那必是中书、尚书的清贵重职,若是地方,现下有出缺的不是荆州便是司州,而一方太守显然又太轻。如此一来剩下的便只有两个位置,即荆州刺史和司隶校尉。两个位子无论获得哪一个,汉中王氏的实力都会有一个质的飞跃,甚至超越陆家。

因此这几天中枢台辅们似乎都颇有默契,或告假,或称病,竟将最后的议题搁置不议了。恰逢靖国公府传来消息,彭通亲自登门,想与国公商谈女儿彭耽书的亲事,希望陆昭能够出席。陆昭索性也告了一天的假,归家休沐。而陆归只说要出门办件急事。顾氏想今日彭通必是要来说耽书和儿子的婚事,避见一下也好,遂让陆归早早出去,午饭前务必回来。

彭通几日都住在官驿,并不随夫人住在靖国公府。今日入府不仅携了幼子,还领了自己族中两名有身份的同辈一起拜访,来时还携带了大量礼货,街上往来人等俱是咋舌。

陆振既邀彭通入座,随后又叙了些闲话。然而几杯茶后,陆振虽然有意向陆归婚事方向引,但彭通却躲躲闪闪起来。陆振也知彭家似乎有些隐情,虽屏退闲杂人,只留顾氏、女儿陆昭在内。彭通也将带来的人悉数屏退,只留了一位亲长陪伴。

陆振道:“彭刺史既来,有什么话,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

彭通听罢,先起身向陆振等人一拜,陆振惊得连忙上前搀扶。彭通情切道:“在下实在愧对国公和夫人,也愧对了陆尚书一番好意。先前太子征战凉州,在下随驾征讨。一日我携亲卫出城勘察,不料一行人陷入雪坑,随后便为邓将军所救。前日归都受赏,宴席上邓将军便私语我,想求娶耽书为妻……”

陆昭静静坐在一旁,后面的也便没有再听。此时,她知道这件事似乎并没有什么惊诧,其实细细想来,许多端倪早已有所显现。譬如彭耽书曾在邓钧所驻守的华亭待过一段时日;譬如邓钧几次请托耽书,都不敢直接面见,而是让与耽书常年共事的江恒转达;譬如那次彭家家宴,邓钧派人给彭耽书送来的豪华贵重的贺礼。尤其是那一瓶蔷薇水,似乎也有点以香喻人的味道了。

“不知尚书怎么看?”彭通忽然转向陆昭,征询她的意见。

陆昭想了想道:“耽书素有主见,此事是否能成,还要看耽书本人的意见。但这件事我建议伯父莫要将救命恩情强加于婚事之上,我想邓将军本意也并非强求。若他真要强求,以救命之恩要挟,当日宫宴便会面奏陛下请求赐婚,哪还有征询伯父意见的时候。”

室内几人或低头应是,或细细思量。然而此时国公府内忽有门房来报,苑内传出了一个消息,皇帝要为雁凭公主择婿,汝南王元漳希望见国公、尚书一面。

入选

虽然门房通报的时候语气和缓, 但是在有客的时候见告家主,也着实因为汝南王来的急,现在已经在正门前等候了。汝南王既要亲自过府一叙, 彭通也知禁中或有大事,不好意思逗留。倒是顾氏劝彭通留下, 去后院见见女儿。彭通也是与女儿阔别日久, 心中积攒千言万语。在他眼中,女儿比他的那些儿子都有出息,恨不得把所有的家私塞给女儿做嫁妆, 日后选择怎样的人作为归宿,他也是十分慎重。

今日彭通前往国公府以厚礼以赠, 其实并非不想与陆家结亲,而是太愿意与陆家结亲。但是邓钧毕竟也是太子的人,其人已坐到北凉州刺史一职,如果贸然拒绝, 那么未来的政治风险他也希望与陆家一同承担。这次来主要是要打这个招呼。靖国公夫妇自然也是明白,既未退回这些礼货, 那就表明愿意促成此事也愿意承担这份风险, 但陆昭所说也对他有所触动。

作为父亲,彭通自有考量,但所有的考量是否皆为爱护也要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对女儿的尊重。

彭通思忖片刻,先与几位族中亲长作别,随后便到后院与夫人女人商议亲事。

彭耽书与陆昭一样, 有官职在身, 难得归家,此次也是与陆昭结伴出宫。国公府对她们母女一行人照料得十分周全, 衣食供应皆丰,彭耽书同样也报之桃李。她闲暇时间不多,也难如其她闺阁女一般操持针线。所幸女尚书这个职位月奉不少,素日也常有赏赐,彭耽书便常常托请人去东市置办礼货,时不时送给主人家与照顾她们母女的掌事、仆下,数月相处下来,已如一家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