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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政求稳,以待行台,这是两方共同的诉求。”元澈沉下心道,“车骑将军与殿中尚书都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此次拘捕薛琰,是为全力修缮京畿,护百姓、天家之所居。至于下场,薛琰或要去职禁锢,至于是否另加刑法,还要看台省和外朝如何兑子。”
李令仪知此行目的绝不可能达成,如何保住薛琰只能自行筹谋,遂拜了拜道:“殿下先安寝吧,老妪这就退下了。”
元澈摆手让郭方海送客,长夜将近,他也再无睡意,索性从阁内抽出一卷书籍,正是《后汉书》。他寥寥翻了几页,灯光下,他的笑容亦有苦涩:“周公俱是虚妄,博陆已然难得啊。”
人论
魏帝侧卧在榻, 隔着屏风,撒漏的月光化成一片虚白。迷昧之中,他仿佛透过屏风看到了那扇高大的殿门, 和煦的春日下,飞花四散, 宫女和内侍猛烈捶打着殿门。冰冷的刀刃滑过血肉, 噗嗤噗嗤的声音不住地在耳边缠绕。那名柔弱的小侍女似飞奔向他,祈求主上的庇护,却被作乱者手中的刀拦腰而斩。他灵魂出窍一般, 站在那片光中,回望着伫立在殿中的那个帝王, 只见那衣袍和血肉渐渐裂开,殷殷鲜血从腹部流出, 灰白色的皮肤,暗青色的眼周, 行尸走肉般的意态,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一遍又一遍的重演。
魏帝猛然醒来, 四下安静的很,唯有几声凄凄虫鸣。听到动静的宫人逐一掌灯前来察看,明黄的烛光渐渐从外殿涌入帷帐。魏帝看了看不远处的衣架, 曾经溅上鲜血的玄色袍服仍吞纳着一切黑暗,没有任何的变化。
次日早上,刘炳小心侍奉者眼睛虚肿的魏帝, 甚至每一道汤药都亲自尝过, 确保温度适宜后才奉道魏帝面前。饭桌上,魏帝漫不经心地用着粥, 听着绣衣御史属的人进来回话。
陆家掌控禁卫,绣衣御史属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活动,所报乃是近日在各处走动的所闻所见,这些于陆昭来说也不是秘密。韩任既亡,继任者是汪晟,年轻俊美的太监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对于沉浸在病痛中心力交瘁的帝王,也是一种慰藉。
“李氏奉陛下令旨出宫照顾太子殿下饮食起居,果然开口求了情。今日一早入宫前,便去了廷尉属,告诉薛琰,会把他保下来,但也提了个条件。”汪晟正说着。
魏帝用完了粥,又服了一回汤药,正在桌子上寻找蜜饯等物。汪晟一眼发现了那只盛放果脯的攒盒,在众人仍未发觉时,抢先一步将攒盒捧在手中。刘炳正要前去接过,却见汪晟将攒盒随手交给了自己带的小内侍李福,当即遍沉下脸来。
李福见刘炳不豫,也算乖觉,连忙躬下身转而交给了他。
刘炳笑吟吟接过,随后奉到魏帝眼前打开,在魏帝拾取一枚果脯后,继续站立在皇帝身后,目光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位新上任的绣衣御史。
“什么条件?”魏帝被侍奉得妥帖了,精神也振奋了些许。
汪晟一边将一份密章送至魏帝的案前,一边道:“陛下知道,薛家原来在南北军宿卫里头也是有些人的,李氏向薛琰要了一份宿卫部将的名单。薛琰出狱,至少也要夺职禁锢,他在京畿的那些部曲和在宫中的宿卫,李氏想要接掌过来。”
魏帝笑了笑:“她如此,倒也不是完全糊涂。你先下去吧,让你的人继续看着她。”
汪晟离开后,魏帝在刘炳的服侍下换上朝服,他策动李氏出宫去找太子,能够取得这样的成果,心中也不乏欣喜。薛琰自知官位难保,为了不让自己手中的力量让其他关陇世族分食,提前交予了李氏,最大限度保全了自己。毕竟曾经也是关陇世家中第二显赫者,树大根深,这点家底还是有的。而这些部曲和宿卫,恰好陆昭并不敢直接插手。
陆昭如今已掌握几乎所有禁军,加录尚书事,一旦插手这部分力量,会更给人以陷害世家夺取部曲资源的负面印象。这对于刚刚联合在一起的组织架构是极为危险的动作,人心可能顷刻离散。
如今李令仪能够掌握这部分力量,也是在他意料之中。毕竟薛琰任京兆尹,人在宫外,即便在宿卫中有人脉,由于这一道宫墙的隔阂,既不能快速集结起来,也不方便遥控,反倒是落入李令仪手里才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而且由此一来,众人的关注点也会集中在李令仪的身上。台省即将展开一场针对薛琰一案的议会,届时各方火力相交,李令仪自身也要承受所有的攻击和吞下这股力量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而这样的恶名、恶事加身,也会使她衰弱,政治寿命更加短暂。最后,这股力量终会由站在她身后,双手干干净净的太子全盘接手。
“太子既不能出席,刘炳,你去通知李氏今日随行,参与此次听政。”魏帝理了理朝服僵硬的领口。新浆洗过的衣服,虽然不适,但胜在利落美观。
今日大朝,一众公卿悉数到场。李令仪的车驾远远跟在皇帝銮舆后面,待行至朝议的大殿后,才有侍者下令落车,扶李令仪走至殿前,位列于百官的旁边。朝中人虽不满李令仪者大有人在,此时却没有人敢对她指指点点,甚至有几位臣僚还走上前来施礼问候。
李令仪也一一作答,不过她明白,这些人的恭敬姿态并非因她自身。她身后站着的到底是皇权。且薛琰被陆归私拘一事,众人也是疑虑重重。在没有弄清楚陆家是否想要一家独大之前,对于挑起事端、斡旋其中的她来说,也不必早早得罪。
随着行台大部队毗邻京畿,朝中的事务也比以往更加繁忙,再加上太子大婚在即,诸多事宜需要筹备,因此各部曹也是一脑门的官司,难见轻松之态。
魏帝既已上座,旋即望向站在吴淼身后的廷尉姜弥道:“廷尉,京兆尹一案审理的如何了,其中详情是否已经查实?”
姜弥上前一步,将卷宗与车骑将军陆归的自陈书一并交付给掌事内监,随后手执笏板,回答道:“臣已询问前京兆尹,并将涉事诸家盘问过,车骑将军亦有陈词,可谓三方各有所言。因车骑将军、京兆尹皆有从公开府之位,又俱是戚族,各有功勋。依照律法,二人皆在八议之列。因此臣不敢擅专,恭请陛下与诸公量裁。”
各方陈词摆在了魏帝的面前,魏帝先看了看薛琰的陈词,又将车骑将军所书略览了一遍,遂笑着望向与吴淼同立于前排的陆昭:“殿中尚书与车骑将军翰墨笔法皆秀于众人,只是殿中尚书独善于藏锋,车骑将军倒是不失意气啊。”
陆昭闻言后低首出列,拱手道:“臣惭愧。所谓高牙大纛,堂堂正正,攻坚而折锐。若藏锋敛锷,虽可出奇制胜,却如珠之走盘,以道学而论,终是有失。”
魏帝闻言自是一笑,旋即再点了一句:“高牙大纛固有一日之长,但珠之走盘,开始虽难见其妙,然探之愈深,引之愈长,自入堂奥。此非道学之论,而是人论也。”
陆昭明白魏帝的用意,魏帝看似在说翰墨笔法,其实是在借此加重兄长嚣张跋扈的印象,并且将她也描绘成一个城府极深之人,以此挑弄各家对陆家的警觉性。继而,魏帝便可在后续薛琰一案上占据从容之地,观看各家内斗。不过陆昭也断不能让此计得逞,闻言后假装老脸一红,再度拱手道:“墨法方圆既是天地方圆,陛下行堂堂正正之道,怀藏珠玉……” 陆昭说至此处是特意顿了顿,转首看了看侧边的李令仪,随后继续道,“以朱墨圆绳,维规矩平衡之道,因此坐拥天下。车骑将军与臣唯有对陛下仰止高山。”
各家有各家的渠道,掌握宫城、长安城的是陆昭与陆归,李令仪奉皇帝诏令出宫私见太子也就不是秘密,甚至私下去见薛琰也不是秘密。见下方一种臣僚意味深长地相顾而视,魏帝也尴尬地笑了笑,旋即把话题重新调整到卷宗上:“渭河水汛,朕也十分忧心,日夜祈祷上苍,保佑黎民百姓。却不料这世上仍有怀私逆法之辈,堵塞官渠,甚至以此生乱。朕倒还真相亲自问问他,如此败事毁政,究竟是何居心!”
听到皇帝如此忿忿然,李令仪忽然心中大惊。那些卷宗她当然不必看也知道,多是攻讦薛琰之语。可是魏帝理应是与自己站在一起的啊?现在皇帝如此明确地表露出某种意向,甚至不惜跳过举证,亲自将一口大锅严严实实地扣在薛琰的头上,这无疑是在向所有世家发出信号——请肆意的攻击薛琰。
李令仪慢慢思忖,或许因陆家仍掌握禁军,皇帝不便流露出回护意向,因此率先出言降罪以此定论。这样薛琰或许罪不至死,而既然罪名已定,众人也没有再问责的余地了。不过眼下与薛琰达成协议的是自己,那些部曲和宿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是自己的私产,既然魏帝今日特别把她放在这个场合,应该也是希望她能够有所表态,树立威信。
想至此处,李令仪便出列言道:“陛下,孔子有言,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廷尉有言,应付八议,想来也是踵迹前贤。既然薛琰一案已付庭议,不若令诸公试论,以作公裁。”
李令仪此言一出,底下旋即有人嗤嗤笑开,姜弥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颜色。所谓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乃是孔子说能够通过三言两语就能断案的,唯有子路了。姜弥也不知李令仪是不是故意的,但弄得他提出引入八议,好像是在怀疑皇帝的才能不配如子路那般,片言折狱。因此他连忙跪下道:“臣不敢。”
皇帝一时间也尴尬得有些下不来台,他并无近臣,又无陆昭那般诡辩之能。对于姜弥,他自然不能出言怪罪,对于自己带来的李令仪更是不能轻易流露出不满。无奈之下,魏帝将所有案卷向前一推,随后道:“既然付予八议,那便请诸公速速裁定。行台归来在即,宫室营造不利,大喜之日这长安天天衰声载道,朕没有孔圣作老师,诸公的那些世传家学难道也只配坐论玄虚吗?诸公,都加把劲吧。”说完命领班内监退朝,自己
拂袖而去。
殿中一众人恭谨站立,直到皇帝走出宫殿才纷纷回身,或聚或散。这些高位者无一庸类,听到李令仪话语中对薛琰诸多保全,也大抵能猜到对方打得是什么算盘,拿到了什么样的利益,一时间神色也是精彩纷呈。
陆昭默默收起笏板,诸色隐于眼眸之内,然而忽一回身,冰冷的视线落在了李令仪的身上。李令仪忙不迭地接了这一眼,只觉百尺寒刃自颅顶直贯而下,顷刻间摧毁了她仅有的意志,以及那原本可以平淡而富贵的一生。
介入
皇帝既去, 朝臣们也旋即移去偏殿议事。尽管皇帝已摆明了不想参与后续事宜,但面子上也要有所顾忌。薛琰一案,皇帝既已有一个基本论调, 那么也不好第一时间在拿出来讨论。所幸朝中事务颇多,对于金城、武威等战役将士的封赏, 以及参与夺回京师勤王劲旅的封赏, 这几日都要敲定。
司徒吴淼所居最上,虽有陆昭、王峤等依次而坐,王子卿亦在列, 薛琬则称病不朝。位高者虽然不发一言,但众人不乏议论纷纷, 上首四人沉默地听着。
爵位、军功,这些都好说, 依照故事援例即可,但是钱粮上着实要精打细算一番。长安方面不比行台, 今时也不同于往日。当年行台粮草依靠各家捐输,背后也是因为行台本身与这些人家休戚与共, 况且那时候大家的功劳还没有积累得那么多。如今长安方面接二连三地出事, 皇帝与臣僚的不快,关陇世族因薛陆两家对立而造成的分野,即便朝廷可以号令四方捐输, 但谁又能保证各方一定会遵守约定,不出差错,不凭依此事借机牟利?譬如朝廷出诏, 但西北不打算出钱了, 此事将要如何?
国库亏空仰赖世家,这本是寻常, 但陆归、陆昭与北海公元丕夺回京畿之功太大。假使长安方面不管不顾地做出保证,一旦西北、豫州、汉中等某一方忽然反悔,拒绝捐输,赏赐迟迟不能下方,则会让将士们加重对中枢的不满。继而地方顺势邀买人心,使得地方更加脱离中枢的掌控。
“赏赐金钱或可比以往稍稍低些,不足之处,可用缣帛补贴。”一名臣僚对朝廷府库也是知悉甚多,不免建议道。
然而另一人闻言却佯作思考状:“武威太后与凉王遗体也将归都,保太后的丧仪至今也未办,之后治丧之事不得不考虑,届时若缣帛不足也是一桩麻烦。倒不知今上对此事是否已有所定论?”
许多事情很难公开讨论,需要通过很多小节旁敲侧击的去试探各方的态度。比如今上对于凉王之死的态度如何?对于武威太后是否会褫夺太后的名衔?毕竟保太后也已经亡故近两年,两位皆有从逆之嫌的太后要如何区分对待,谁该被尊崇,谁又要被贬抑?各方针对这些问题的意见通常也能表露出对宗室以及未来保太后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