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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叡道:“近日清议针对尚书者,大抵执如下言论。拥兵自重、结党营私、阴蓄甲兵、谄谀、谗慝、贪冒、圈地自肥、潜怀异志,和佞幸得位。”
王叡搜集所得和陆昭了解的情况大抵一致。拥兵自重自然是指她和兄长屯兵长安;至于结党营私则是指殿中尚书府那些世家子弟自封十烈、以党自居之事;阴蓄甲兵更不用说,地方财政和中央财政根本负担不起用兵费用,各个世家这些年来其实也都在自掏腰包招兵买马,扩大部曲;谄谀、谗慝,这种罪名,只要开口说官话,都难免会被扣上这些帽子;而贪冒则是指她与兄长联合北海公率先攻入京畿一事;至于圈地自肥,潜怀异志等罪名,基本上已是大门阀们都躲不掉的罪名。
这些罪名大多不必考量。尤其是拥兵自重、阴蓄甲兵这种事,那些人真要发难,得罪的是所有督军事的刺史,到时候扳不倒自己,反倒惹祸上身。至于结党营私等事,如果对方真要揪住不放,那进展下去就是一场世族党争问题,两边都会深受其害,薛氏的真正着力点,应该也不会再此处。倒是最后一个佞幸得位,陆昭觉得可能会对自己影响颇大。
不过王子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陆昭也不免有些面色悻悻。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绝非白玉无瑕,但这些确有其事的罪名一一罗列后,她也发现自己的劣迹也确实太多了些。
钟长悦叹了口气,随后看了一眼气势已降到最低点的陆昭,补充了一句道:“余者不足论,倒是佞幸得位这个罪名,县主与将军都要时时提防。”
佞幸一词一向是得势外戚的标配。陆归闻言也是不忿,道:“何为佞,何为幸?皇帝取妻纳妃,封职戚畹,就是佞幸得位。世家联姻,提携子侄,就是光明正大。”
其实佞幸也并不仅仅止于外戚,宦官、寒门等因赏识简拔得位者,若不是世族圈子里的人,大多也都会以此冠名青史。党锢之祸,书青史者而未得污者,不过是小黄门山冰一人。倒并非小黄门山冰就一定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不过是世族当人魁首窦武之所亲者。
那些之所以被称之为佞幸者,无疑是打破了世族们竞争的核心规则。无论是陆归封车骑将军于陆妍封后之时,还是陆昭任殿中尚书于封太子妃之时,都是一个以见幸帝王而打破各家共分权柄的默契。这才是世族们最不能容忍的。
陆昭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如果对方抓住这一点死命攻击,那么原本和自己联合的世族很可能会倒戈背刺,将她清算出局。而且这么做,并不会触及以陆昭为首的西北世族联盟本身,反而会因为陆昭的倒下而腾挪出大量的权力空位,不可谓不凌厉。政治斗争到这种层面上,法理、事实都不重要了,具体罪名不重要,论证过程不必要,大家要的只是一个血淋淋的结果,而后群鸦一般去分食她的残骸。
钟长悦深思后道:“是否可以列举史书中贤后事迹与外戚显用立功为国的事迹,散播出去,或许有效。卫青、霍去病俱是英雄,班昭续史、阴丽华也是贤后。”
彭耽书闻言亦点头道:“吕后、窦后以黄老养民,汉祚存续中兴,多赖其功。”
王叡小声嘀咕道:“彭尚书不如说贾南风中兴好了。”
庞满儿也开始枯搜腹内史书,随后补充道:“班婕妤却辇之德……”
王叡的眉毛不自然地颤了颤,随后幽幽道:“她有吗?”前几日和太子共乘立车的是谁啊。
陆昭听着大家对自己的坦言评价和找贤后事迹的牵强附会,最终也长叹一口气道:“罢了,我知该如何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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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二无朝会, 薛琬回到署衙,旋即收到一封来自幕僚的密信,信中对此次清议针对陆昭的攻击情况作了总结。
在清议持续了数天后, 随着陇山以西的世族们逐渐加入其中以及陈留王氏的投力,开始转为激烈。诚然, 薛氏等人因乡民地利之故发声渠道更多, 但接下来几次针对陆昭的舆论攻势都被有所预备地抵挡住。尤其是当有人提出佞幸这个观点后,即刻就会出现反对的声音,这些人或据理力争, 或是转而攻击陆昭那些无关痛痒的劣迹上。
而且近几日长安城乃至京畿附近,来往行人也渐渐稀少起来。原本他们要利用这些人在人群中产生一些回回响, 可是如今人群都失散大半,攻击声音尽管再激烈, 也如石沉大海一般。
这些消息不免让薛琬倍感消沉。他原本打算以佞幸作为狙击点,避免扩大打击面, 波及余者。但这位殿中尚书的缺点却仿佛太多了些,一旦提及此处, 便有人将言论往拥兵自重、阴蓄甲士等地方攀扯。当时这些声音虽然很大, 但大家也知道后果可能是得罪各家,因此清议时还在叫嚣批判,清议结束后这些人如同有默契一般, 皆缄口免谈。
由于自家子弟薛芹已与李氏联姻,薛琬与薛琰也不得不想尽办法,利用清议, 针对陆昭团体进行打击。只要把陆昭这个枭首除掉, 各家争相分食陆昭的权力空位,那么那些被关在黄门北寺狱的世家子弟们就会自己争起来, 相互诬告,根本不足为惧。
可是如今薛琬也意识到,这位已经离开长安近两年的女侍中,背后已经拥有了不容小觑的实力。能够在先手不利的情况下,让不利于自己的舆论淡出局中,这背后缜密的手段和心思,实在令人咋舌。
然而正当薛琬慨叹时,便有属官来报,说陆昭在前往参加清议会的路上,马车被人冲撞,人已受伤,被送回宫中,宫中现已戒严。而被撞的地点,恰恰实在薛家举办的清议不远处。据说撞人者口出狂言,指责陆昭是毁国祸民者,清议当罢其政。
“重伤回宫?”薛琬皱眉沉吟。若是陆昭回府,那么受伤或许不重,届时他们或许可以再发议论。但如今身为殿中尚书的陆昭不得不回宫戒严,那么所有人都会猜想其或有性命之忧。
薛琬问道:“陆尚书现下伤势如何?太医令是否曾遣人去诊断?”
“不曾。”那名属官道,“如今在殿中尚书府负责的是王谌。先前陛下也听说了此事,派了彭家的那位女尚书亲自前往探视。”
“皇帝陛下对外怎么说?”这件事薛琬也想看看皇帝的表态。
属官道:“陛下说,太子妃平白无故受害,必须彻查。”
“高妙啊。”薛琬一边点头,一边沉吟。皇帝表态侧重于陆昭太子妃的身份,则把薛家和陆家的矛盾,直接引导到了其余可出选太子妃的世家身上。“先令各家不要急于发声,参加清议的人先自查一下,若不是自家子弟所为,便不要多言去担太多干系。琰郎现任着京兆尹,真出了事他是第一个逃不掉。不管这陆尚书是演的还是真的,你现在就去找京兆尹,让他即刻申请入宫,去殿中尚书府慰问。”
说完,薛琬也放下了手头的公务,整顿好了衣冠,打算领着部分属官先前往殿中尚书府。
然而当薛琬到达尚书府时,先行打探消息的一批人已经灰头土脸地聚在外面。不光是宫城,殿中尚书府一样戒严。此时聚在这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大部分由于是尚书台掾属,陆昭加录尚书事,执掌尚书印,许多公文都需要请陆昭批示。大家或三两而聚,或十几一群,所谈论的都是殿中尚书的身体究竟如何。
片刻后,府门轧轧打开,王谌从一众宿卫中行出。
“王参军,殿中尚书究竟伤势如何啊?”方才聚集在各处的人已经返回府门阶下,有人忧心忡忡,有人目光急切。
王谌叹了一口气道:“修缮宫城官所,却遭谤议,为流民谋求生路,却被非言。殿中尚书此次乃是为我等抵挡战车啊。”
围过来的人有不少是政令的参与者与草拟人。此次修缮宫城与京畿周围民居,实际上是皇室、世家与百姓的一次共赢。皇室有室可居,百姓谋生有路,世家们自然也在工事建造、人事安排、土地分配上拿到一些隐性红利。由于工事在京畿附近,许多关陇世族都无可避免地参与了此事,就连薛琬阵营的人也不例外。
如果陆昭出了事,导致中枢混乱,工程拖延,那么陆扩作为将作大匠,也要承担巨大的责任。最后能够接手此事的,便是尚书台工曹与度支曹。尚书台如今大半都在行台,长安方面,唯有薛琬作为度支尚书可能出任。无疑,此事他是获利最大之人。
此时,众人不乏偷偷瞄向站在后方的薛琬。
薛琬见此情景,也知不得不表态发声:“今日之事,京兆尹也在彻查,我来此处也是想慰问陆尚书体中无恙否。”
然而这样的表态落在众人眼里不过是惺惺作态,其中一人神情较为焦虑,他手里奉着不少兑票,乃是此次宫室要交与各家的朝廷的借贷证明。
工程钱粮虽由各家捐输,但朝廷也非分文不取。这些兑票仍需尚书户曹加印,而户曹不在,他不得不辗转度支曹处,却被频频打回,现在正受世家和薛琬的夹板气,近日来也是想请求陆昭帮忙敲定此事。听闻薛琬的询问,旋即冷笑道:“薛度支慰问归慰问,来日清议,不还是要执恶言?”
薛琬知道对方心里有怨,然而来都来了,戏也做了,也自然要贯彻到底,不然接下来的清议这些人也会将矛头指向自己。于是薛琬义正言辞道:“此次恶事,京兆尹必会彻查到底,这几日薛家也不会再举行清议集会。还请众人稍顾京兆府布告,勿纵恶人。”
府门下,王谌淡然地看着一群人众说纷纭。陆昭的第一招已经奏效,不断形成舆论压力,逼着对方频繁表态,同时刺激着所有人参与其中。薛琬不得不因每一次的表态在随后的行事中所顾甚多,生怕言行相悖而受到清议的攻击,而这些不得已的频频发声,也会渐渐把他封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之中。
薛琬傍晚回到家中已然疲惫不堪,然而仍有大量的门生故旧聚集在府邸周围。京兆府也混乱不堪,毕竟陆归扔掌握长安城的宿卫兵马,薛琰生怕陆归借由此事兴兵问罪。望着府下乌压压的众人,薛琬不由得叹气道:“明日起,暂取消所有清议集会,所有人随我上书皇帝陛下,下诏勉慰陆侍中,或可令其转任光禄勋,暂免病重思劳。”随后辞去众人,转入府内。
树影下,薛琬静静擦拭额头上的薄汗,对方一连串的逼问实在让他猝不及防。不过,他也并非任人玩弄之辈。陆昭此举最大漏洞就是病情或许不真,只要他明日施压逼迫,陆昭为了保住权位就不得不出面辟谣。届时众人也能看出此事的破绽,陆昭本人也逃不掉一个伪诈的恶名。
次日,薛琬将早已准备好的奏疏携带,登上牛车。然而看到比往日热闹许多的街巷也意识到今日的不寻常。他旋即命人停车询问,闻言后面色大变。
这些人即将前往京中的大小寺庙祈福,而寺庙附近也举办了数场清议集会,议题则是薛琬曾为崔谅捐输粮草,是否还有资格担任度支。因陆昭出事,这些百姓俱不知台中风向将会如何,他们不知道在未央宫参与修缮的家人是否会因此失去仅有的谋生之路。因此在坊间经过集会讨论后,纷纷去寺庙祈福,也是祈求朝廷不要罢免陆昭。而各家也借着百姓蜂拥于各个寺庙,为了让自己能够脱颖而出,大肆举办集会,为陆昭发声,借此获取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