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05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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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门沉沉关上,元澈才向帷幕后的几名宿卫挥了挥手,仅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没有为国,昭昭。”

暮春之月,春服既成,龙舟泛泛随着白水浩浩开往渭水之畔。太子随百官游弋河山,或击棹清歌,或鼓枻行酬,而护军将军陆归与北海公元丕各遣两千人随侍岸上。待呼船登岸后,众人重新列队,而后一同开往东郊的高禖祠准备行祭祀大礼。

《周礼·月令》有载,玄鸟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郊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郊禖之前。

此次授弓之礼由太常高宇初主礼,元澈与陆昭俱着礼服。高禖祠虽对民间开放,但不乏皇家出面打理,内外院皆终桃树。是日春和,已是开花匝树,流莺满枝,正值桃季柳时,礼乐将游丝吹断,只觉满苑绿帻照耀,紫燕陆离。

元澈拾级而上先从高宇初手中取下一弓,随后陆昭则在女史的引导下取过革制的弓套。元澈见她在高禖前那棵巨大的桃树下伫立片刻,一阵清风拂过,长袂映空而舞,一时间便只闻得象筵鸣宝瑟,眼前的金瓶玉镜皆光影迷离,如泛羽卮。

“太子妃……”女史在陆昭身边小声地提醒着,反倒把元澈的思绪惊动。

陆昭回神走上前,双手奉上弓套,目光却越过了元澈,落在高禖像上。高禖男相女身,胸丰腿腴,双襟对开,衣袖慵懒地垂在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在他托起的右臂处,有一个小小的婴孩。

红潮忽然涨满了陆昭的耳根,她从未直视过高禖像。由于紧张,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弓套抠紧,指甲在皮革上陷出了一弯弯深印,一如她刻在他身体上的那些暧昧的印记。

元澈暗暗用力将弓往里装了几回,却都碰了壁一般装不进去。天子授弓礼的皮革用的都是软革,大小也都是量身订造,不会出这种差错。一时半刻间,不仅高宇初疑窦丛生,下面观礼的众人也心生讶异,不过是因身为臣僚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头看罢了。

“昭昭,你不要闹。”元澈扳着嘴型,用极轻的声音哄着。

陆昭只觉得头晕目眩,想起了每一次溺水一般的窒息,想起了同样在耳边盘桓的热气与催促。热血与潮水在她脑海中翻涌着,似是要对以往对方的攻城略地加以还击。她猛一用力,弓套上的皮革扣竟卡在了弓弦上。

元澈被这股力道冲撞得差点失去平衡,好在他常年习武,很快稳住身形,才不至于在祭祀礼上出丑。角弓由动物筋骨制成,十分沉重,元澈随后借着这股力,稳住了弓套下面那双手,才将弓箭重新封装好。

旁边的女史并没有发现藏在弓套下面的小动作以及两个人之前的波涛暗涌,忙赶着接过了收纳好的弓。随后元澈依礼将箭矢也插入陆昭所奉的箭筒中,这一次倒没有先前那般费力。

郊祀礼既成,整个游宴却还没有结束。元澈与陆昭以及百官在郊外行营中再换上时服,男则朱服,女则锦绮,粲烂耀目。随后一众人稍稍散开,架楼台歌榭,渭河对岸也允许一些民众靠近过来,君民一道在渭水畔戏水濯足。又设曲水流觞,水边设席障,茶具与花,供众人吟诗作赋,雅歌宴饮。

宫外不便行兰汤沐浴,女官与内侍们各取了香蕙兰苡泡入泉水中奉上,而后将一条绿嫩的柳枝交予太子手中。元澈先点了盆中水,随后走到陆昭面前,顺着一捧乌云点点洒洒。河畔风冷水凉,几滴甫落,陆昭不由得闭着眼睛瞥了瞥头。那水滴有的顺着鬓角香额流下,又有如寒露一般缀在眉梢眼角处,愈发让他觉得容仪娇娇,身坠巫山早已忘情。

点水礼仪本是太子身边侍奉者皆有惠及,元澈却止手笑着道:“就先罢了吧。水这般凉,本是要祓禊去灾,如此反倒要弄出一身病来,孤回头还要赐药,你们也得遭罪。”

众人听罢也都笑着退下。

元澈顺势拉过陆昭的手,用袖角替她擦了擦额发,而后道:“甘泉宫里备了热汤,高宇初说下午就可以过去。只是河水还凉着,你若想下去玩,也不要呆的太久。”说完,他看了看那边百官相聚宴饮处。

陆昭知道他也不得不过去应酬,只点头道:“晓得了。”心里却早已贪恋去河边戏水起来。她幼时也贪玩,只是家教甚严,每次都不尽兴。

陆昭话音才落,却不料元澈笑了笑,道:“算了,还是先陪你过去玩吧。”见陆昭还要推,又找补道,“都说做戏做全套,全长安都知道太子曲事权臣,都到了这一日也要把戏做足。”

原本跟在陆昭身后的韦如璋等人早备好了竹筐和各色木根做的酒觞瓢碗,见太子如此,也知此番行乐不成,各自识趣离开。

元澈牵着陆昭的手慢慢走近渭水浅滩处,那里早已设了帷帐和竹席。两人各自坐下,陆昭提起裙角,本要自己弯身去解脚踝上的行缠,却见元澈已半跪下身,只手帮她将紧紧的系扣挑开。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青青的罗纱,石榴与蜂蝶攀绕其上,顺着柔滑细腻的小腿,一圈又一圈地褪落。

此时南风吹来羽弦歌声,乐府的咏叹杂合着岸上莺歌燕舞,满是温柔绮丽。

“蝶蝶之遨游东园。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接我苜蓿间。持之我入紫深宫中。行缠之传欂栌间。雀来燕。燕子见衔哺来。摇头鼓翼何轩奴轩。”

乌沉月升,银满星河,一语成谶的《蝶蝶行》缥缈涌入甘泉宫。朱袍与翠带相拥,摩挲着苜蓿草,在一片紫深宫中化作喁语。晚风吹过碧瓦,行缠如游丝一般旋荡在床梁上。元澈闭上眼,只听得外面桃花瓣噼里啪啦地扑在半透明的窗纸上,却孟浪在了心底。此夜红鸾星动,他与那传说中的帝子一样,只因心生思凡之念,被贬下凡。

高禖祠投射的巨大阴影下,另一个皇子贵胄默默仰望着那一对供奉的弓箭。黑暗中传来一阵冰冷的笑音,原本在箭筒的箭羽被扔掉,替换成另一支,继而,一只沾满血迹的死雁被抛在了地上。

主困

上巳节当日一早, 太子、陆昭以及百官出宫郊祀。偌大的皇宫内除了皇帝以外,唯有姜绍、吴淼二公、尚书仆射王谦并尚书、中书二省散员驻守禁中。以陆昭为首的殿中禁军班底,陈霆、许平纲二人并未出行。

“王峤在不在省中?”魏帝半卧在榻, 身着单衣,脸色略有潮红, 但也不过是以酒入药之功, 整个人依旧是浮肿病态。

自太子归京、陆昭把持禁军后,皇帝已甚少视朝,因此黄门亦没有日日向台中讨取官员出席情况以作备案。刘炳忙道:“奴婢这就遣人去问, 若王中书在,陛下可要召见?”

魏帝拭了拭鬓发间的汗水, 而后道:“若他在,便让他过来。索性春困无事, 朕好久没有下棋了。”

刘炳应下,旋即命人速去中书署衙。

魏帝起身, 独坐窗前,春风温润, 让他的汗热略有缓和。不远处的飞花树影下, 一名身着轻衫藕裙、容色娇俏的小宫女正倚在树边,似是在躲懒。如今宫中侍女也多有撤换,小宫女初入永宁殿这样富丽堂皇之地, 对眼前的一切都十分好奇,或左顾右盼,或垫脚眺望。偶有戍卫或宫人经过, 也忙归于道边垂首默立。待这些人走过, 便继续观览苑中春景,不乏憨态。

窗外春光明亮, 殿内虽然点了不少烛火仍不乏晦暗。那小宫女仰头望向永宁殿,右手从下往上一点一点,似是在数飞檐上瑞兽的数目,丝毫不知殿内有人在窥探。随后一个小内侍跑了过来,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忽然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但在小内侍继续说了些什么后,便顺从地点了点头,跟他离开了。

浅藕色的身影从花海中消失,似乎连花瓣也安静下来,委顿在地上,魏帝的心情忽然一片萧瑟,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正待转身回去,却听外面侍者来回事。

大门轧轧打开,那抹藕色的裙衫竟在烛火下一晃而过,如幻亦如梦的亮色让属于陈年老朽的寂灭再次点燃。魏帝就这么望着她,曾经在御座上执笔杀人、深谋险略的心肠随着宫绦迤逦与烟视媚行化为一泓春水。这自与欲念无关,人生贵贱纵然有别,却俱以难逃春秋伟力,这不过是对年轻如豆蔻的女孩最诚恳的赞赏与难以遮掩的羡慕。

小宫女用余光捕捉到了那扇尚未来得及关闭的窗,继而看到了自己躲懒栖息的那片树影,整个人愣怔在了原地,低头绞着袖口,羞涩、惶恐兼而有之。最后在刘炳的示意下,小宫女方才凑步至屏风后,将用过的药盏、滤子,银铫等物移出殿外。

刘炳道:“回禀陛下,中书监今日一早已随法驾出城郊祀去了。”

“什么?”魏帝怒意忽盛,吓得那名小宫女也惊悸不已。魏帝难得收了怒气,命人先把小宫女带下去。刘炳注意到了魏帝的神情变化,自然明白这个小宫女的与众不同,只命人带她去侧殿候茶水。

待人走后,魏帝才道:“随法驾卤簿出行人员,俱应列在出行仪注上,高宇初怎么做的事,他这是存心?其他人呢?何婴在不在?”

此次出去打探的小内侍早已学了个乖,趁着去中书省查问的功夫,连同各部执勤在岗的千石官员记录都调了一份出来。刘炳入殿前已细览一遍,旋即回话道:“回陛下,何内史也不在。”

哗啦。

帝王大袖一挥,几乎已要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扫落,但多年的权场老手依然保持着几分克制,袖袂戛然而止。不过,其心情之恶劣也可想而知。

“应该不是高宇初,他是渤海王的人。”魏帝皱着眉头喃喃道。他了解元洸的脾性,偏执乖戾,不干出点弑兄夺妻的事,已经算是不寻常,更不会与陆昭他们合作。“禁军没有少人,跟随他们出郊祭祀的就是陆归部。”

陆归前一日加了护军将军,可以任命以及调任长安城的宿卫武官,并且有安排銮驾出城护卫之责。必是陆归把人调出去的!而负责监察武官擢升、调任、以及祭祀大礼随行军队的则是……太尉。

思至此处,一汩冷汗从魏帝身后冒出。太子放了陆归坐这个护军将军的位子,到了自己这一步,也是可以找个理由拖延的。但是秦州刺史陆归前一日快马加鞭送来了秦州土地人口的核算名录,褚潭也上表愿为太子乳母奉一乡之地作为封邑,这是为李氏抬高身价必要的一步,也是进一步巩固皇室在秦州新平势力的一个好机会。因此他也没有犹豫,将护军将军作为回报给了陆归。

他对此并不担心,太子领行台大军及百官归来后,既有的禁军势力和朝廷格局必将会有所改变。到时候再逐步调整,收回长安城的宿卫,也都是可望之事。

至于北海公的默许,他也未曾料到,大抵是陆昭暗自通信北海公,言宫内或有变数,请北海公一同拱卫太子。而北海公先是受陆昭之惠领了太尉的加衔,此次陆家甚至让出了独控皇储的专权,可谓诚意满满。而对于自己这个皇帝,想来当年更化改制,伤了老宗王的心,宁可去相信第一个主持西郊祭祀的外姓人,也不愿意体量当年他这个傀儡皇帝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