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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粮草短缺已是可见,家国有难,世家更应当团结一力。这次是陆家和王门的一次较量,但若自己坐而旁观,受损的只能是世族。随后,他们只能在一次次皇权发起的战争中,甘为骥从,沦为附庸。
明日身畔,岂是独我前行?若陆家倒下,回归扬州,关陇破裂的局面,时局之中又有谁能扛起,世族的荣光又能延续到何时?此番前行,不能仅以陆家出头,不能让中书独行。
不知不觉间,一股凝聚之力在以世族为主的众人之中,徒然而升。
元澈闻言忽然起身,拿过这篇辞赋的录本。此时赋已做完,明楼内外已有不少世族愤而慨之。表面看上去,这些世族似乎明日便要返家,筹措粮草,共疏国难。但以他对陆昭的了解,内心却根本高兴不起来。这是悼念凉王妃的骈赋,是刺向王门的利剑,但背后还藏着一篇统战的檄文。
此时魏钰庭的脸色也是极差。“若为寒素,自奔月以独往。”寒门在这场造势中,不知不觉被排挤在外,月亮上凉快,赶紧奔月去吧。
元澈起身,魏钰庭亦随后而行。下楼途中亦有不少人正要回到楼上,见太子神色不豫,慌忙避让。
元澈此时手已暗暗捏成一个拳头,她心里不知还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事情到此,必须结束了。王门受到打击,这已经足够了。
刚下楼,一个侍卫慌慌张张跑过,差点迎面撞上,被冯让呵斥停下:“冲撞太子,还不跪下。”
那人噤声下跪,元澈只问何时,此人方颤颤巍巍道:“殿下,方才顾承业经由宫苑门前,原要入内,但闻得陆中书所作辞赋,忽然过而不入,只身返回。”
元澈脸色一黑,望向那抹纤长的背影:“陆中书。”
体量
四壁俱净的屋宇内, 不过一张书案,一介蒲席,青琐寂静, 屏帷翛然。陆昭未置坐具,单薄的衣衫覆于膝上, 隐隐印出骨形, 目光垂落在忽明忽暗的一纸笔墨上。北风入牖,水晶帘箔欲歇而扬,单衣上轻著的纱衫迎风轻轻颤抖, 摇晃一片烛光。
陆昭闻言静静回过头来,立如悬针垂露, 眼睫处虽仍着泪痕,却有雨后万物初定之感。她慢慢起身, 抚平裙摆上的暗褶,外罩的银条纱便如烟尘垂地, 溶于倒影,化作无形。
陆昭声音虚浮, 起身拱手时, 身形几乎轻摇欲坠,幸而身旁有庞满儿搀扶:“先前囚居金城,幸得王妃看顾, 不致殒命于此。如今物是人非,触景而伤,原本伤我一隅即可, 竟惊扰殿下与诸公, 我实在心中有愧。”
文章千古,得失存心。自古裁字为章, 无一不是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兴,其观也审。以群者而怨,则怨愈不忘。以怨者而群,群乃益挚。月色下,是言之所兴与目之所及的双重攻伐,在抢占道德与感情的制高点后,则化作阶层与阶层的暗战。
凉州整体的纵深扩大,让陇右等世家由曾经的惶恐求生一力死战,化作了经营自身的各自为战。太子对世族这一次强有力的试探如果未遇丝毫反弹便顺理成章,那么日后世族则难免被揉搓拿捏。
其实世家都不傻,各自有谋算,然而所有的谋算相互纠葛,汇成一力,却未必能够推动局面往更好的一面发展。这其中有身在时下的大势所趋,亦有身处其中的事不由己,无奈与吊诡兼而有之。如果不能跳出这样的格局,日后或将沦为皇权冠冕上的装饰之物,或将终日在寒门所执刀笔下含血吞牙。
今日陆昭为此,也是不得不通过一篇兴观群怨的文赋并以个人的行为姿态,将已经崩析成碎片的世祚衣冠弥合粘连在一起,从而保住自魏晋以来的门阀执政的法统正义。
太子与一众臣僚已经在容与堂前立定,此时陆昭已经不需要动用自己人来去做舆论造势,世族云集,相继有感而发,她代表了哪一方的利益,哪一方自然甘为她的喉舌。
王谧站在元澈身后,不由得慨然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陆中书深情,不作伪状,实乃纯人也。”
金城郡寒门当政,连太守都是颇有军功的邓钧。金城乃大郡,太守将吏至少有三百五十人,自南阁祭酒、门下督、主簿之后,部督邮、部劝农、部曲将、乃至于五官、文学、营军、军谋四掾、九曹及九曹下掾属,皆由郡守与主选举的功曹史来定,自己可以插手的少之又少。
前几日北凉州豪族大批内迁,他作为安定太守接纳各方,也有过一些接触,准备帮助这些世族复起,从而拢纳人情。然而现在王谧即便已转任凉州大铨选,但在地方上已经很难有插手的余地。如果寒门在金城执政日久,那么地方上豪族根植的力量也会随着时间慢慢被清理干净。
如今陆昭此举,通过扩大舆论的波及面,大大减轻了他这一方的压力,让这些世族的目光落在本身太子执政的方向上。
方才,元澈听到顾承业在门外的做派便觉将有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后续,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如今听闻王谧的感慨,神情变化更是精彩万分。
纯人?眼下这群受到文赋撺掇的世族子弟只怕才是那个纯人,而陆昭看似妄诞情深,实则深沉莫测。
此时元澈也不想去管王谧是违心作言还是心受蒙骗,眼前的事态一定要尽快收住,不要让这些世家子弟们再借此做什么大文章,于是将身上裘衣解下,交给一旁的庞满儿,示意她给陆昭披上。
庞满儿双手奉过,回头却用余光瞟了瞟仍沉湎于悲痛之中的陆昭,见其并无任何示意,也就乖觉地退了一步,手执裘衣,立在她身后。
陆昭则对王谧道:“子静知我,已是幸甚。其实或俯仰阙门,体国经野,或隐居山林,独怀幽抱,俱可付之韶华,我怎敢一概而论。不过是怕时人如赋中人,执于一念,堕入穷途而自戕罢了。家情国义,皆我心系,日日如走悬丝,各有所顾,子静纯人之语,我实不敢当。”话至收梢,几滴清泪在陆昭眼角濯濯盘桓。
周遭围观之人,无论是世族子弟还是玉京宫旧时宫人,皆有所感,面色凄然。其中不乏有身受王韶蕴之恩惠者,深陷两难曾经仿徨者,掩面垂泪。
饶是看透陆昭步步谋划的元澈,此时也不免动容,朝身边的小侍使了个眼色后,小侍便将明楼里的暖炉让人移到容与堂里。
彭通明白现在火候已到,若再不出面,可能这次联合凉州世族的机会将会彻底消失,而自己出面,无论日后南北凉州会不会合并,但在人望和态度上,已经能够争取到本土世族和陆家的支持。因此彭通即刻劝慰道:“失群班马,迷轮乱辙,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中书言之正轨,足以慰凉王妃于泉下。凉州兴败,我等也当担待回护乡梓之责。”
陆昭闻言亦道:“使君既有高义之举,我又哪敢高卧避事,自当踵步贤迹,明日启程,前往安定。”
所谓既定方略乃是政治姿态,至于具体的行动则是另一回事。
元澈听到这里也不能再说什么,既然这些世家已经绑在同一条战船上,所作所为也算是为朝廷出力,那么以此达到一个暂时稳定的事态,也是可以接受。但他也不想让陆昭再搞出什么新花样。
元澈上前一步,横了旁边的庞满儿一眼,劈手将裘衣抢了回来,弯腰亲自替陆昭披在肩上:“既要踵步贤迹,又何须自苦伤身,快回去。”
陆昭抬起头,看了看神色不佳的元澈,眼神里充满了拒绝,她的戏还没演完呢,冻都冻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轻言放弃。于是顶着元澈愈发下沉的脸色,强作悲声道:“同袍者俱为一体,怎能为求薪火片刻之暖而去,当以立言下誓……”
“中书与孤同衣一袍,自是一体,薪火相传,又何妨养木于林。”元澈知道陆昭要做什么小动作,若借今日让这些世族立以誓言,那凉州的盘面就彻彻底底打上了陆家的印记。因此他也极为不客气地打断了陆昭,语气中不乏凶悍。然而他抬手欲将陆昭拉起,却发现对方仍死命将身体压下,不由得把心一横,身下一脚绊了陆昭一下。陆昭脚下失衡,自然而然地跌进了元澈的臂弯之中。
她本想挣脱,然而对于此情此景,她又不可能亲手毁掉先前烘托的气氛与立好的形象,重新强壮地爬起来。因此为了不前功尽弃,她也只能眼看着元澈计谋得逞。没有办法,来日再找机会吧。
众人原本对二人交谈内容颇为好奇,见陆昭突然仰倒在太子怀里,当即便要凑过来围观。
“陆中书体力不支,快去寻御医来。”元澈也有些羞赧,此时又不能松手让陆昭仰摔下去,索性将陆昭横抱起来,转身走向他的居所处,一边向后面跟随的人道,“快去找御医,跟着孤又不能让陆中书恢复元气。”
陆昭被迫歇在了元澈住所的一个偏殿中,然后接受几名太医象征性的把脉,最后看着这些人面面相觑,随后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姜汤两个字交给了小侍。
元澈不得不抽身回去,收拾舆论已经发酵得不成样子的玉京宫,走之前则勒令宫人把殿门锁好,勿要让陆昭再出来做些什么举动。待夜深时分,元澈才匆匆赶回,见陆昭安静地坐在榻上看书,先前的怒气也就消掉了一半。
“你明日真要动身前往安定?”元澈半信半疑地问。
陆昭放下手中的书,道:“先前营建陇地仓储与河运的事情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是要去见一见那些参与出力的世家们,台中理应有人出面。”
元澈亦觉有理,也就不再反对:“王济离台,你去也是应有之意。只是如今粮草短缺,各家合力是否真能抗以一时,我也难作乐观。日后收复京畿,所需只怕亦是甚多。”
陆昭道:“以凉州、陇右以及陆家合力,确实尚有未逮。今日我让表兄前来以作姿态,也是为此,来日或仍尚需汉中王氏之力。”
陆昭如此做也是再给王家最后一次机会,提到凉王妃之事,虽然也是汉中王氏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痛点,也是一个可以借由此题加以发挥的地方。现下人望既失,要不要上世族们这最后一条船,也要看汉中王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