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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
已入初秋, 淳化县郊外泾水渡口,一艘货船缓缓停靠在大桁边。待绳索将船体固定好后,岸边便有数百名劳力接踵而至, 将船舱里的物资流转运出。
这已是江东最后一批粮船,此时以计, 江东已输送粮草三百万斛。货船此行除了送来粮草, 更输送大量江东子弟,其中便有顾孟州的曾孙顾承业。
渡口不远处是一片临水亭阁,较之年初战时, 此地由零星亭庐已建成成一片繁华楼台。如今淳化县已是行台与各方的沟通枢纽,再加上前几日孔昱等关陇世族在此举行祭孔之礼, 世家大族皆在此购置产业,以望中枢动静。
大批资产人才涌入淳化, 一时间临别江上,往来送客, 兴而不绝。酒肆、茶舍、驿馆遂绵延成势,甚至有大量豪族在此处修建水榭, 用以世族迎客送别。
顾承业登岸后, 便见一名身着长衫、形容简淡的士人立于亭前,不由得面呈喜色,大步上前。待执手相见时, 顾承业的语气却不乏哽咽:“不意有生之年能再见君阳兄啊……”
陆放年前才加了冠,表字君阳,闻此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本以为此生终困于西都, 难得天子幸重, 家人相援,不料也能有外任之时。”
顾陆两家素有深交, 陆放已在江边酒楼辟了一处雅间,为顾承业接风洗尘。待二人坐定,陆放为顾承业斟酒,神色也转为重逢后的喜悦:“如今行台初建,台省职位多有空缺,你丁忧期既满,想来中书为你争一清品之位,应该不难。”
顾孟州去世后,顾承业得以荫封开国余暨县男,食邑一千户,加散骑常侍,入中枢领职,从阀阅上可以说无可阻碍。
清品大多是中枢的秘书郎、著作郎。所谓“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清品职位大多是为门阀子弟所留,作为这些人的起家官。对于这些子弟的要求虽然没有上述那般简单,但也要比寻常世族在地方功曹任职要好上许多。况且这样的职位在台中有参预机要的机会,总览全局,无论是养望还是熬资历,都是好去处。
获得清品职位后,晋升从政的路线也较为明朗,养望几年后,根据资历以及能力,可留在中枢执掌诏命。不大如意的,也可以转做礼教官与宗正属官。最得意的自然是出任州郡,执掌方镇。
“中书如今执掌机要,想来应对也颇为艰难。”顾承业小酌一口,旋即放下酒杯,“清品之位主官郎官均有定数,中朝也有定例,况且我如今尚未加冠,只怕中书运作也有难度。”
如今关陇世族在中枢占比颇重,汉中陇右等地也有一时之选。虽然陆昭未满二十而任中书令,但到底也是太子的意思与各方利益最终达成的结果。但顾承业的清品之位却是要各方共同商议才能给出,未加冠礼的确是一个容易被卡下去的条件。如若这些人家以此为由,陆昭也不好枉顾破坏了世族们的规矩。
但顾承业的起家官又关乎到南人日后的门面以及从政之路的一个标杆。如果不能借此机会争取到一个好的清品之位,那么可以选择的就只有三公掾属了。可是现下贺祎死了,吴淼是被架空的太尉,行台归来后,原三公之位只怕还要再做调整。
陆放想了想,方对左右道:“粮船停靠的事,暂时不要太过张扬,待我书信一封,你即刻送往中书那里。”之后又对顾承业道,“事情不管成与不成,中书那里还是要见一面的。现下太子领兵北上,与车骑将军准备攻伐金城,中书留守行台。今天晚上一些关陇世族你还是要见上一见,随后我再派人陪你一同去趟略阳。”
“劳烦君阳兄费心了。”顾承业此时不再多问也知道陆放虽任淳化县令,但是实权与人脉都不亚于一个地方郡守甚至台省高官。陆放长他两岁,如今神色早已褪去稚气,举止言谈间都透露着一股历事的老练。
两人简单用过餐饭,旋即走出酒楼,却见眼前车马盈路,不少妇女士人围堵过来,观者如墙。而后人群中不知哪人喊了一句:“敢问南来郎君,到底是谁家璧人?”
“你怎不知这是陆中书之表兄,开国余暨县男,吴郡顾氏郎君。”人群中旋即有人作答。
顾承业甫至淳化,被堵在此处,不仅惶恐看向一旁的陆放。
陆放只笑了笑,低声道:“前有看杀卫玠,果盈潘车,如今也当有吴中琼树,南来璧人。”
顾承业身子修长单薄,容形俊美无俦,玉冠白衫,襟带落落,颇有羸弱风流之态。人群中虽有不少陆放提前雇佣的造势者,却也不乏见到真人后真心向慕的男女老少。顾承业初来北地,声望自然要打造起来。
如今陆放执掌淳化,又是三辅地区人脉最广的行政长官,但整个南人执政的主流风向,还是要靠顾老这个嫡曾孙来带动起来。因此对于顾承业的声名,陆放也是不尽余力地渲染。
顾承业此时也知道陆放是在走一个扬名的流程,于是颇为无奈地走上了车,不由得哀怨道:“前有王俭坠车、褚渊落水,我一介简名,若受此誉,只怕也要入投河伯了。”
陆放闻言则朗声在一众人之间高喊:“顾郎绮年玉貌,天所不容,地所不受。如今乘船而来,可见也是河伯不受。”
此等吹捧言辞虽然清丽,但是未免太过无耻,饶是顾承业也禁受不住,赶紧坐入车内。待陆放也上车来,方才幽幽问了一句:“这一套东西都是昭昭教给你的吧。”
陆放笑得狡黠:“中书传授一二,我也颇有所悟。你当那孔昱为何对中书那般俯首帖耳,他儿子孔延的简慠孤介之名,也是由此而得啊。”
白塔山巍峨耸峙,拱抱金城,暮至而扬钟声。与此金鸣浩荡相应和的,是金城远郊外的灵岩禅寺。
此寺由北魏太武帝时期兴造,以灵岩洞为基,由白兰王慕容贵主持,拓展建成寺院。洞内刻有石像,曾为藏传佛教密宗道场,主供金刚萨埵双身像。但道武年间灭佛,僧众散尽,后来新君大赦佛法,如今入驻的乃是佛家禅宗赫赫有名的道弘法师。
入夜后寺内清静,只闻虫鸣与咛颂之声,一双小僧自廊下行过,谈话的声音也就颇为突兀。
其中一人语气颇为不满:“禅师佛法大龙,光被远迩。缁门俊秀,归者如云。师祖怎得只为那玄能说法。”
另一人则更加愤懑道:“这倒也罢了,他作偈确是比旁人好些,只是秀安师傅那样精通佛理,资望贵重的人,竟也不能入门同受教。”
两人走嘀嘀咕咕走至一半,只见廊下一门徐徐打开,一僧立在二人跟前,正是秀安。秀安原是道弘法师的爱徒,年幼便被看重,由父母亲自送进寺院修行,年纪轻轻已是授法师傅,在寺院中不乏有尊崇者。
闲言两人知道自己犯了戒律,旋即低头,等候发落。
秀安眉目安和,笑容亦是慈悲,道:“夜深了,莫要在外闲言,小心伤寒,快回去罢。”
两人既得赦免,便匆匆离开,却忽听秀安在身后道:“师傅授法一事,不可再有一言。”
秀安见二人远去,便继续回到内室安坐颂经。然而他的内心亦不乏煎熬,欲念、嫉妒与不满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鬼魅,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悄悄找上了他。他手中的念珠捻得颇有定力,意图将身心擦拭干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他自问没有玄能那般悟性,也只得时时勤拂拭而已。
这是他的师傅道弘为玄能授法的第三日了,秀安知道,以师傅的智慧,玄能要离开这座寺庙了。他思索片刻,而后走向床榻边的矮柜旁,从里面取出一本经书和一双编制的草履。佛门不事生产,秀安俗家曾随父亲习得编织之业,这双草履乃是他依照玄能的足掌大小编制的。
将几件简单的东西整理完毕,秀安出了房门,向禅院大门口走去。果然,一个时辰之后,玄能走出了禅院的大门。
“秀安师傅。”玄能有些惊诧,他有些急切的走向前。此时他未穿缁衣,只是寻常打扮,身后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包袱。玄能见秀安的目光望向那个包袱,身子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秀安了然一笑,也猜出了包袱内是师傅道弘的袈裟,以此为密信,玄能继承禅宗祖位。望着玄能干净而胆怯的面容,秀安抚平了心中最后一丝恶念,双手将自己手中的小包裹交给了玄能:“南方弘法,路途遥远,貉獠多锐荡,请珍重自安。”
玄能低头施礼:“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当也无差别。”
秀安笑了笑,他们二人境界的确不同。师傅的选择是正确的,他面对世俗的欲望,不断磨练而修成正果。玄能则是,瞬间顿悟。
玄能刚一出言,只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冒犯,他抬头看了看秀安,对方不过是担心自己,关怀自己,仅此而已。而他所言,似乎太过锋利。玄能思想许久,方道:“师傅曾言,自古传法,气如悬丝。看来秀安师傅才是得此道者,请秀安师傅恕我狂妄轻言。”
秀安听后则摇了摇头,目光泫然:“我自愧不如你。只是当年师祖与众人争夺法嗣,也是困难重重,诸多险阻,其中也不乏杀伐毒害。你存有智性,偶露锋芒,自避即可。”说完,他将东西交给玄能而后道,“速去吧,若久住此间,只怕有人要害你。”
玄能含泪接过,深施一礼:“南北有隔,愿能有再见之时。”说完匆匆而去。
待玄能走远,道弘法师才徐徐从门后走出,颇为欣慰地看了看弟子秀安。玄能智之最高,然而却未开慧,不懂藏拙。他之所以将他送走,除却要保他性命之外,也是要保护秀安与其他僧人的善。让玄能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继续刺激其他人,扩大每个人心中的恶。慧既参透人性,他已年老,这已是他能给众人最大的慈悲。
“回去吧。”道弘拍了拍秀安的肩膀,“凉王昨日已遣使而来,你我尚有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