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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面对凑过来的庞满儿,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额,满眼的宠溺,语气却不乏谆谆告诫:“还没睡着就来梦呓了,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爱自己更多一些。”
彭耽书不料陆昭说出这般直白的话来,缓缓回眸,却仍见她笑着。窗外红芍药在与凤仙花斗狠,而阳光洒在陆昭尖俏的脸上,目光寂静,仿佛长出了尖刺。
庞满儿最近颇下了口舌功夫,此时也不气馁:“或许呢,或许就有这么一个人,爱你总是比自己更多一些,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陆昭此时缓缓起身,细白的脚踝露在桌角外,如同一只幼鹿:“这种爱又有何用呢?”这么卑微,这么隐匿,其背后透露的是刻骨的绝望,“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拿来取暖,总不能拿它来换中书令吧。”随后陆昭现实的找补了一句。
“你们在谈论什么?”
外面一个声音响起,众人抬头,却见王叡从花丛中探出身来,暗却一片艳光——红芍药与凤仙花再无胜者。
王叡也即将前往行台,因其身份贵重,又有使持节的权力,出入这类地方倒不算什么。
庞满儿见人颇为不满:“又给你那个堂弟拉媒作保来了?”
汉中王氏王友如今卡在崇信县立着,王叡那边则催促陆家找一个家中合适的娘子,促成两家联姻。这场联姻自然是无关爱情,陆家在安定经营,需要南面有所呼应。而汉中王氏如今要进望蜀中,来日也不希望有人在背后捅刀子。
“关乎拉煤作保,却并非在下堂弟。”王叡虽势位荣极一时,但待下却异常随和,而后转向陆昭,“可否恳请陆中书赏个面子?”
陆昭知道他有事情不便在此处说,和屋内几人告了退,便随王叡来到别地。
王叡索性也开门见山:“今上欲封中书为渤海王妃,中书想必也是知道的?”
陆昭笑了笑:“看来今上有生之年还是想在长安见到渤海王啊。”这个诏令赐婚是小,政治暗示则更多一些。
如此陆昭也知道王叡究竟使用什么从崔谅那里换到了使持节的权柄。崔谅从长安往各方发出的诏书,元澈都不会认的。但是对于这个使持节,元澈却没有做任何抵触的动作,无他,元澈知道皇帝真的写过封自己为渤海王妃的诏书,这个诏书被王叡从元洸处带到了长安,随后做出了交换。而这场交换的背后,有着崔谅的促成,但更可能有皇帝的默许。
陆昭之所以觉得行台归都也绝不能辞掉中书之位,便是洞观到了这一层。一旦她失去了这个中书之位的庇护,便会成为各方在长安进行拉锯博弈的筹码,最终会沦为某一方的附庸。
王叡似乎有所察觉,慢慢靠近了陆昭一点,俯在她耳边说:“中书的封邑在阳翟,如今又有了开府,卸任之后,就不想去封邑看一看?”
陆昭恶看了王叡一眼:“王子卿,你的婚事怕不是存心恶心我的。”她的封邑在阳翟,而王叡又和阳翟的褚氏联了姻。豪门之间搞串联是没问题,可是若她真的为了逃避长安的乱局选择规避到阳翟,最后只怕还是要面临当地豪族的打压与王叡在司州的全面收割。
王叡闻言却笑得极其无辜:“中书冤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连我也是前几日才从大父那里得知的。若我为此,即便终生不娶也绝不与中书封邑犯之秋毫。”说完还诚恳地向眼前的人深深注目一回,然而最后还是无法克制地多问了一句,“但是我堂弟还是要娶的,陆家那边,还请中书再帮忙多问问。”
“怎么,王友的崇信县令快当不下去了?”当不下去那可快走吧,陆昭扬起眉毛颇为高兴。
王谧既为凉州大铨选,那么崇信县令的人选也由其掌控。鉴于王叡在崇信县闹出的人命,使得自己深陷危境,对于王友他自然没有那么好说话。况且崇信县的地理位置甚是关键,王谧也想让自己的人来掌控。王友之所以现在还崇信县杵着,不过是陆家和王家的联姻尚未完成,以此催促而已。
见王叡恳切,陆昭也如实道:“非我家推诿,实在是族内没有什么好人选,小的太小,除非王友肯像相国这般,为了公主等上这些年。”没有人选倒是次要,陆昭并不喜欢将族里女孩子们礼货一般的塞来塞去,对保媒一事也不甚热心。
“陆家也不是没有,中书不肯罢了。”王叡一句话说的阴阳怪气,徒见那腰间缀着那块硕大的玛瑙妖冶得毫无节制,落在他身上竟有说不出的服帖。
“这话说的倒像是怨我不够躬身尽力了。”陆昭皱了皱眉,“相国似乎仍有未尽之意啊。”
因这一次难得的任性,王叡说错了话也不觉得,抬起头来再作笑容时,只觉得那双幽深的双眸下埋藏着隐隐火光。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徒然陷落了一个深深的空洞,联通着对方的眼睛。至此,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会在这个黑不见底的深渊中有着幽黯而可怖的回音。
心算
下午略作闲叙, 陆昭便领彭耽书赶往署衙。整个上午尚书台在做整个关陇户籍以及赋税资料的整理,现下应该已经得出大致的数据。
果不其然,自陆昭行入署衙, 便已有数人奉上文移,将早先核算的结果呈递。中书令掌收纳章奏、草拟及发布皇帝诏令之机要政务, 贵重尤甚, 虽资位逊于尚书令,实权则过之。如今丞相既废,中书令秉政事笔, 势位便如半个丞相。
行台初设,许多政务为避免纠纷以及责任不明, 早在初期便划分开来。如今已至下半年,各州上半年的赋税核算已陆续汇总在行台, 接下来便是由治粟内史掌司农印对这些赋税进行分配与调拨。元澈早在先前便夺了司农印在手,此时在法理上不容置喙, 上午时便与新任尚书令王济将各州税务理清。而赋算则更为复杂,牵扯利益盘面极广, 涉及的政令也复杂多变, 如此一来,相关汇总以及考评就落在了陆昭的头上。
彭耽书一路随行,此时尚书台有不少关陇世族, 趋奉陆昭者不在少数。她看着陆昭以一女子之身,达到权势煊赫这般地位,钦佩之余也心向往之。然而她也十分清楚中书令一职的艰难, 谋国持重, 慎斡枢机,一举一动都会牵扯极大的利益, 稍有错漏或须以命而殉。
本非弄潮儿,何必蹈深海,如今彭耽书自问家世能力均不过硬,既然没有急需阶层跃迁的必要性,时下平流进取,亦是稳妥。
回到署衙落座,陆昭便将所有文移大致浏览。赋为计口发财,税为收其田入,所谓赋税其实是两样东西,也是国家两种不同渠道的收入来源。
赋者,从贝从武,自古以来便是军赋为重。大部分军事行动都要靠民赋来拨款。如今魏效汉制,仍是人口计赋,所收取的名目乃三种,算赋、口钱和更赋。其中算赋与口钱分年龄而收,若按汉制,口钱自孩童七岁起收至十四岁,十五岁至五十七岁便收算赋。
陆昭浏览了口钱明细,如今孩童已从五岁开始收口钱,除二十钱之外,还有三钱上交司农以充入国库。而算钱已被延长至六十岁,且取得是较高的每人百二十钱。陆昭没说什么笑着抬首望了众人一眼,那神容又冷又静,几人俯首立在下面,只觉寒冰凿脊一般。
“这几日略阳城里可热闹?”
几名属官相互看了一眼,道:“太子鹤驾在此,略阳国之行台,各家皆来瞻仰,自然比以往繁华些。”
陆昭继续翻看已至更赋核算部分。更赋是由徭役转化,民众每年缴纳三百钱,以代戍边之劳,每户仅一人出,家中无男丁则不出。根据以往的经验,这部分数额则较为容易掺杂虚假。
此时陆昭已将文移悉数浏览完毕,旋即执笔复算,得出结果之后,便与尚书台所提供的结报进行比对。显然,比对后相差甚大。
陆昭将两份数据示与众人,却并未表现得过于严厉,只淡淡道:“尚书所得户数约合一千二百万户,民口约六千万人,以此得算,每人每户约为五口之家,倒像是西汉承平之年。诸位治民,也是颇有功劳。”
中书令徐缓的语气如同深谷清泉,虽然并不激荡,却似隐隐而发,“所谓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似是二大三小。那么算赋则是六千万人取十之四,每人百二十钱,是二十八亿八千万钱。口钱则是六千万人取十之六,姑且先算作每人二十钱,总和则是七亿两千万钱,更赋每户出一人,每人三百,折合出来是三十六亿钱。最后总计当时七十一亿钱。按半年来算,至少也应收三十五亿钱。”
众人看了看尚书台所提供的最终核算,不过十亿钱而已。
陆昭继续道:“自然,边郡若有事也可自留部分。可是昔年西汉三十万大军屯边,《汉仪注》与《新论》均有计,六十万万钱留都内钱四十万万,扣留与折损,总共也不过三分之一而已。如今三十五亿钱取三分之一作为折损,所耗也不过十一亿七千万钱,这份结报。”陆昭晃了晃手中的那份文移,“折损了有二十五亿钱。这十四亿钱,诸位,是何缘由?”
众人静默,虽然在场的右不少关陇世族的人,但如今战时,如果太子较真起来,也不是那么能蒙混过去的。现下所有的流程尚且卡在中书令陆昭这里,陆昭的语气也算客气的了,无疑是在表明一个态度——有苦处、有难度、有私心,这我都懂,但是问题是要解决的。如果对方上来就拍桌子,对于他们来说,解决问题倒非主要,如何避免肃清纠察才是重点。
有了这一层缓和,也有人提出了各自的难处。意料之中,有人在更赋里做了文章,如今在外征战者不在少数,便有人说家中有人出战,则免更赋。
陆昭则笑了笑:“太子殿下与车骑将军所掌十万人,以每人每半年一百五十钱计,乃一千五百万钱。这十四亿的亏空才补了百分之一,若全补上,大魏需有兵员千万,看来众人还需努力啊。”
方才提此建议者原本便是站在最末的一个议郎,此时已然收声,不过片刻便被站在稍稍靠前的长官示以眼神,从而退下。
时任尚书金曹卫渐则出列谏言道:“陇地行军,耗费者巨。前日吾观略阳北门送粮车马与记录事宜,当日进车十二辆,以每车二十五石计,则十二辆车共三百石,但当日卸下粮草总计不过两百四十余石,折损率近以二成。然而这还只是陇地平路运输。若是上陇,只怕折损更高。”
陆昭闻言不仅感慨卫氏执政之言较于前者,高出了一大块。方才那个人以兵员数量为由,假设所言确是事实,陆昭也不会考虑在向元澈汇报时提及。那一番话无疑是将赋税折损的问题划了一部分在太子的头上,总不能让太子把兵散了回家吧。这种言论既影响执政者的感观,又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而卫渐所言,政治立场无任何纰漏,所述之中还体现了自己亲历亲闻,由此也加重勤政这一考核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