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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业缓缓叹了一口气:“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恩无所感,利尽索求,既然不能雪中送炭,我家又何必燃火于冰窟。”
王业缓了缓而后道:“阴平李氏和武都刘氏如今安排人固守兰坑,顶着太子数万军的压力,为我家声援,这一份恩义不可忘。中书之位不必强求,但务必要为这两家人在行台谋求一分善地。听说王谧那边,你也有所安排?”
王叡听罢也是明了,回答道:“总是要给以两千石高官。”
王业点了点头:“如此你我倒想到一处去了。明日行台朝议,之后你便与陆中书商议此事罢。太子录尚书事,尚书令多仰以鼻息,只怕无人愿意涉足,倒是好运作一些。地方上如何交换到实利……你祖父也老了,你和你父亲商议着办吧。”
次日清晨,略阳民变一案初有定论。有士民煽动各家,撺掇民众攻入行台,罪似谋反,但因大战在即,不宜以杀伐害情,遂刑仅止于个人。刘庄作为天水太守有失察之责,暂留职,安抚民心。
刘庄也颇为识相,除却自己拿出大笔钱财贴补之外,出事的家庭由本郡劳役替去这些家口今后的耕作之事。陆昭为此也询问了当地乡民的意见,怨恨虽然已随着王氏门生的就地正法而消除,但是百姓本身的痛苦却在更为实际的方面。杀人偿命对于贫苦的人家并非最终诉求,如何解决生者日后的生存问题才是重中之重。因此她也与刘庄商量了这个解决的办法。
出血的是刘庄,得了贤名的也是刘庄,百姓也能拿到一些实际的好处,这一件大事也算对上对下都有了交待。
而远在淳化县的郊野,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孔典礼也随之展开。如今由于崔谅在长安的掌控,抚夷都护部已形同虚设,扶风、冯翊郡也都不在行台等管辖范围内。因而淳化县借由陆放与陆归的关系,暂时划在了王谧这个安定太守的辖区内。
作为祭孔大典的主礼官之一,王谧与孔昱等人几乎徒步在泾水岸边行走了个遍,回到驿馆已是深夜。正走到驿馆门口,忽听背后传出一阵喊杀之声。只见一众儒冠轻衣的年轻人执刀而冲,王谧只觉不妙,随身护卫连忙将其护送入驿馆内,其余人则负责堵住驿馆的大门。
然而门外执刀者依然大声叫嚣着:“王门孽子,杀我父老,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危言耸听,不过片刻,驿馆周围便围满了人。只听门外之人继续道:“王叡杀我叔父婶母,吾此番必以王门之血偿还此命!”
虽然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早已分宗,但是在余人眼中仍是同祖同源。此时周围已有不少乡人,而且有不少同回到驿馆的关陇世族之人也出房门看起了热闹。
双方正僵持着,却见一众车马踏尘而来,为首的却是陆放。陆放先令官兵将这些人手中刀剑夺下,而后拘在一边,厉色道:“王明府乃是陈留北平亭侯之子,与汉中所为何干?”随后令两侧人道,“先暂拘留县中大狱,来日审问。”
之后陆放命门口众人退散,快步行入官驿中,见王谧神色慌张,也不由得叹道:“世道竟沦落至此,吾等今日虽奉圣人,却还任重道远啊。”
王谧惊魂稍定,问:“幸得陆君相救,陆君深夜赶来可有要事?”
陆放压低声音道:“略阳行台欲诏明府,陆中书或要为明府运作一两千石之位,还请明府速归。”说完又拜见了同在驿馆的孔昱等人,说明行台建立事宜,与陆昭欲为孔昱等谋求职位等事。
“虽要前往鲁地供奉先圣,但若能请得行台正名,也是大善。”孔昱曾从贺祎丞相府,如今转投成功,有些按捺不住将得官位的心情,然而又不能作出顷刻抛下先圣牌位去领官的动作,故而找了这样一个借口。
众人看破也不点破,毕竟关陇世族如今要合力抱团,也就一一附和道:“如此,我等自然也要拜望太子,促成行台之成。”
月色下,陆放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帮老人精这么好煽动的么。
月光照的正好,廊下却漆黑一片,丝履与皂靴凌乱地牵绊着,在门落锁的一刹那,投奔入内。在炽热的呼吸中,陆昭不止一次冷静的思考,她自可以选择一处没有体温所在的僚属与驿馆,缘何每次都要跌入这个温暖而湿润的怀抱。
然而未待站稳,一记吻便落在了陆昭的唇上。她半靠在一张窗边的几案上,元澈大半个身子压探过来,这一吻又深又久。夜风凉薄,而她的情人却又这样的炽烈,连同陆昭被扳过的肩头都轻轻地颤抖着。
银红的窗纱上,缠绕着刚刚扑过来的呼吸,陆昭的整个上身被元澈抵在门上,没有一丝空隙。乌黑的发髻半堕,发梢碎散在月光中,一丝一缕,沁着檀香与酒泽。元澈便将它们一一拨开,如同拨开迷雾的黑暗,随后露出的则是她清冷的眉目,这是属于她的强横。而当视线游移至她的双唇与软舌时,也可看到黑暗中对温柔与□□的索需。
元澈轻轻捏开了陆昭的口齿,再一次滑向了那片温软的舌。
尚未入深秋,窗纱仍是极薄,凉风从边边角角涌入,冰冷地刺着陆昭的后颈。这让她的喉收缩得更紧,声音一息一息地从嘴边逸了出来。终于,陆昭抵住了元澈胸口早已揉皱了的衣衫,在突如其来的半晌凝望中,低低念了一声:“外面能够听到。”
黑暗中,元澈忽然笑出了声。
他忽然箍起她身上那条云水蓝的帛带,狠狠地连人带物撂在那张桌案上,玄色的袖袂绞着绀青的继袵。笔筒笔洗一一滚落在地,白竹与笔毡发出细密的摩擦声响,挲在人心口上,最终攀满全身。
屋外夜风涌动,硕大的树影剧烈而跌宕的起伏。黑暗的浪潮中,不知翻涌着谁的脸,如此妖冶,如此幻灭,催促着那片阴影摇曳得更加猛烈。
雨水拍打着石台,连同桌案上的皎皎熟宣都殷开湿润的影子,滴落的声音同样清脆。“听到又有什么不好。”最好让声音传到略阳的驿馆里,传到洛阳城辉煌的宫殿里,狠狠将他们的耳朵鞭笞一番。然而四野寂静,白海棠的枝头,只有夜莺克制的嘤鸣。
修长而坚润的墨锭在桌子的轻颤中滑动,最终因元澈失控的动作重重地击入了墨池。月色下,白海棠的枝丫应着寒风微微躬起,似有摧折之态,夜莺惊起,飞向云霄,便失声了。
漂亮的腰线渐渐与淌落的府绸分离开,绀青的裙摆与月白中单化成雨过天青的湿润。
元澈吻了陆昭的额,如宣告,又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问:“你从属于谁?”
他缓缓退身,留下一个足够看清彼此的空间。
陆昭的双手从元澈脖颈上渐渐滑落,在那抹讽刺的笑容下,用修长的指甲轻轻刻画出对方内心深处的软弱。在刺痛中,元澈也知晓了她的回答——她并不从属于他。
沉默且意料之中的拒绝,元澈也颇为自知地笑了笑。
月色下的树影继续张牙舞爪,最后的暑热将白檀香气蒸腾。雕栏玉阶,花萼细蕊,被疾风骤雨打成斑斑点点。
元澈继续强求着,此时他正是强求一切的年纪。
分饼
略阳民变一案既有定论, 王泽的荣封也自行台出诏而发。王泽下葬除保留征南将军之职成礼,亦加封侍中,赠清水县侯, 谥号曰桓,爵位由其子王叙袭承。而王泽棺椁也于下诏次日从略阳城出发。
行台自太子元澈起, 中书令陆昭、太子詹事魏钰庭、南凉州刺史彭通, 陇西郡太守祝雍,天水郡太守刘庄等出城相送。而孔昱、王谧等人也相继赶到,未作歇息, 也都浩浩荡荡地加入这场送别中来。
此次阴平侯也随棺椁归乡,见太子出城后下马跪拜:“犬子福寿浅薄, 未能有幸久聆殿下教诲。”
元澈连忙将王业扶起:“征南将军意气风发之姿,孤仍记忆犹新。英魂虽与你我两隔, 热血于凉州仍然未冷。”
阴平侯起身,抬头便见跟在元澈身后的陆昭。陆昭自事出之后便在华亭等地辗转, 即便回到行台也是称病不见。阴平侯王业虽明白陆昭的回避主要还是不愿在这个时节把脖子递到自己刀下,但作为一个年长者, 还是对眼前这个晚辈的礼数有些怨气。
陆昭身为晚辈, 爵位又次之,如今见面自然也要先行施礼。“这几日署中公务繁多,华亭、崇信皆不安宁, 实在是分身乏术,多有施礼,还望阴平侯勿怪。”
阴平侯见陆昭睁着眼睛说瞎话, 此时只想拿着兜鏊往对方头上抡, 忍了半天,最终眉眼微颤, 从嘴里挤出几句话:“凉州豺狼横道,家中子弟不察,失于防备,遂逢祸殃。”
陆昭倒并未因身为豺狼而有愧,目中哀婉之态,温言道:“羁旅山川,不能识途,至此辍仙驾于殊乡,惋惜,惋惜啊。”
阴平侯闻言冷然:“狐死首丘,陆中书亦身处故国之远,又何必久立于此?”
陆昭强忍住笑,最后皮里阳秋地答了一句:“阴平侯方言豺狼横道,如今实不宜复问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