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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允下,匆匆去了,不过片刻,便领了两名女侍。朝露阁相较苑中其他台阁更为偏僻,曾为内宫女子停灵之所,前保太后李氏便是于此入殓。
此地常年失修,又为得前事更不为所喜,人迹罕至,因此守在此处的都是宫内的老弱仆妇,平日里惯会偷闲拌嘴。二人年久不见贵人,规矩竟忘了个七八,战战兢兢行了礼。
保太后也不计较,先问了各处修缮,又让二人每逢朔望,领所属宫人焚香祈福,另抄经书一部,于此地供奉。
两人连忙应了。只是保太后自己并不放心,又叮嘱近侍玉珥去文学馆找年长老成的女史抄录,近日就要。玉珥才领命,那两名仆妇中微胖的一个连忙堆笑道:“佛经却有现成的。去月,渤海王曾命女使送来一部《法华经》,是一位京中贵女抄录的,使女说渤海王为质子时入的天师道,怕用不上,白辜负了诚心,况且这泥金蜡笺,旁人轻易还用不得呢。”
玉珥和琳琅之前便嫌那仆妇礼数不周,如今又在御前多嘴多舌,正要教训,却听咣当一声,保太后脸色煞白,手中的紫檀木杖倒投跌落。“渤海王的车驾……快看
看渤海王的车驾出发了没有!”
保太后的轿辇急匆匆抬至永宁殿,并无车驾在此等候。派去清凉殿的人也回报,渤海王车驾已经从长乐宫北门出去了。
保太后正情急时,却见刘炳匆匆从甬道赶来,见了保太后道:“太后莫急,今上有谕,宴席上要猜灯谜,请皇子公主们都过去制个宫灯。因催得紧,奴婢这才传了渤海王先过去。”
保太后闻言,面容已恢复往日的平静,笑了笑道:“既如此,刘正监先回去复命吧。老身一会儿也过去瞧瞧。”
待刘炳走后,保太后换做冷脸:“渤海王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而后对琳琅道,“快去丞相府,让丞相府的人截住渤海王。”
朱班轮,倚鹿较,伏熊轼,皂缯盖,华丽的车驾以驷马而驱,自长乐宫北门而出,走东西驰道,一路向西。车驾后另跟一辆青盖车,由数百名戍卫跟随。陆昭的封邑与职官如今都在元洸之上,今日一早,禁中赐下卤簿仪仗,如今倒比元洸更为煊赫。
行过章台街后,便是武库之北的司马门,武库南则为丞相府。司马门前止车,一行人于此改为步行。由于车卫混杂,又要检查夹带,宿卫还需校对令号,经过一片慌乱之后,离开司马门,众人才得以继续前进。
一行人将至未央宫北阙玄武门时,身后便有一众宿卫骑马赶来,为首者乃贺祎之子贺存。经由丞相府的任命,如今领章台驰道宿卫,官阶虽然不高,却掌握着整个宫城南北要道的巡逻之责。如今事态紧张,其父贺祎仍在丞相府布置,并未露面。
“渤海王与陆侍中先慢行一步。”贺存驰马赶来,经过元洸车驾旁的那些宿卫的时候,刻意绕行了一段。在确认这些宿卫仍为长乐宫亲信之后,才下马道:“卑职领保太后令,护送大王入未央宫。”
过了玄武门,西边便是直城门与西阙,是陆归所掌。
贺存面容冷肃,语气强硬。当年俞氏一族侵占皇陵一案已被渤海王知晓,关陇世族与其矛盾注定无法和解。既然无法做到君臣相亲,那便只有做提线木偶一途。他的父亲方才已下严令,无论如何都要将渤海王与陆昭、陆冲掌握在手。
元洸从车中慢慢走出,淡淡施了一礼:“本王就在此处,请君自便。”
“陆侍中与大王文学何在?”并未发现另二人的身影,贺存不禁拔剑怒喝。
陆昭随驾的几名侍女面对剑锋,也有些慌乱,道:“将军息怒,陆侍中一直在渤海王车内,我等只是在前面随行而已。”
贺存转向元洸,而元洸的侍从也茫然道:“陆文学留守清凉殿,并未跟出,至于陆侍中,奴婢……奴婢们也并不知晓啊。”
贺存此时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横眉冷眼,指了指元洸,随后下令道:“沿东西驰道和各个甬道搜人。你二人速去长乐宫报信,察看渤海王文学的行踪!”
黑夜将至,无星无月,司马门上,章服飒然的女子与精甲环身的男子并肩而立。街角长风四起,苑中鸟兽尽散。苍白的玉佩从女子的指尖滑落,跌入了男子的手中。
“真不好用,我给冯谏看的时候,他犹豫了好久。”清越的声音淡淡一哂,她转身而走。
尚未完全黯淡的天光下,一双剪影即将分离,瞬然,一只手划过纤细脖颈,及至腰间。瘦削的腰身死死抗争无果,最终被精悍的双臂紧紧环起。男子侧颜的轮廓,随着最后一缕天光缓缓下坠,凝滞于夕阳残血的深红处,最终与清简的线条相距咫尺。
“我等你平安回来。”
白檀的暗香仍于夜色下伏动,男子行至中庭,两千人齐齐下跪,为首者冠带翩然:“臣渤海王文学陆冲,携安定骁勇,谨听殿下调遣。”
外城郭,内城郭,西阙,长乐宫宿卫,逍遥园……借由着一次次利益交换,皇宫的心脏如被楔入暗钉,而后撕裂,裸露在两千甲士的刀锋前。
元澈笑了笑:“贺存已调兵前往北阙,尔等速围丞相府。”
坠心
自外郭城起, 西、南、东三门,东门为元洸所掌,西、南两门俱有陆归的势力。而宫城中, 西阙是长安内城与宫城之要门,经过横贯东西的太常街, 穿过未央宫南与台省之北, 便可以到达太子所把手的东阙。出了东阙便可达丞相府的南门了。
保太后乘坐车驾,同时闭目凝思。这样的布局,皇帝自掌握半个未央宫以及整个台省。她奶大的娃娃, 她自了解,皇帝以整个中枢作为筹码, 裹挟各家上船,与自己相抗。
然而这些都是无用, 长安唯一的对外战力——北军,仍在自己手中, 南军也有半数尽在掌握,只要她拿下武库。
“丞相府如今安排了多少人?”苍老的声音自车内传来。
守卫在保太后车舆边的卫遐道:“回太后, 有一千人, 俱是勇士。”卫遐如今任职旅贲,是禁卫武臣,可执盾御车, 算是南军卫尉属官。虽然卫尉杨宁为魏帝嫡系,是亲信中的亲信,但像两宫卫侯等武官, 尤其是长乐宫的武官, 杨宁并无力管辖。甚至所属杨宁麾下,舞阳侯秦轶所任的期门卫侯, 都要比杨宁说话管用的多。原因无他,只因卫氏与贺氏的联姻,只因冀州派亲近关陇派。
这个世道不论忠义,不论真情。名士风流之下,是敏于世事之后的无奈选择。权柄更迭之间,是每一个世家的存亡断续。
只是保太后心中仍觉不安,又问:“冯谏那边有多少人?”
丞相府四周箭楼林立,只因其北面是武库。再借由贺存将丞相府、武库与未央、长乐所在的十字驰道把控,一千人驻守丞相府,理应无虞。
卫遐笑了笑道:“太后放心,公车司马麾下不足五百。”公车司马守司马门,魏帝替换冯谏任职后,属下亲近关陇世族的卫士多有离散,如今能剩五百人已经不错了。五百人守卫武库,他们打下来虽然会废一番功夫,但是凭这些人,也无法闹出什么大动静。“倒是吴太尉,其心未明。”
“嗯。”保太后略微沉吟,吴淼太尉出身,掌全国兵马,原是先帝为凉王安排的辅政重臣。今上登基之后,削其权柄,不过还是碍于吴淼于六军中的尊望给予了三公之位。如今陆昭用计力挫薛琬,逼出吴淼,也算是将这块暗礁冲显出来。
太多的人在暗礁翻船,这里是长安,深水之下暗藏着许多东西。
护军将军一职转到这个老东西的头上,即是魏帝的无奈之举,魏帝与薛琬的双输。京畿近来调任的武官原本是薛氏的嫡系,忽然换了一个属长,不免人心惶惶。短期之内,吴淼很难在武官调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掌控,但若拖久了,便不一样了。
“你再派人去联络宫外。令崔谅务必今夜发兵,勿要迟疑。” 保太后吩咐着,心中犹存疑窦,陆昭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她现在都还没有看清。
卫遐应命,而后道:“崔谅领军数万,进驻城中恐难安排,太后可要先行移出逍遥园宫人,令其进驻?”逍遥园在长乐宫北,甚为广袤,昔年赵染、王镇恶、姚弘于长安用兵时,皆屯于此。因园中有河渠茂林,水源给养不成问题。但军队入城,必然也会带来烧杀淫掠的问题。崔谅的人在扶风窝了那么久的气,想来不会约束士兵。
“逍遥园……停车!”
此时车正走在驰道上,将至司马门,保太后忽然令止,连卫遐也感到有些不对。
“回去。”当卫遐说出逍遥园时,她终于将无数线索串联起来。陆家在宫城的每一层都有了自己人,只要串通了太子,过了司马门,就可以借由贺存换班时将大量士兵藏进逍遥园中。逍遥园人迹稀少,又取山林趣景,藏匿兵士不成问题。若陆昭果真为此,那么沿武库、丞相府的道路也都不再安全。保太后连声催促:“回长乐宫,调集所有宿卫,咱们走廊桥。”
此时,未央宫东阙前,魏帝同样停下了轿辇。女侍中靛色的章服在浩瀚浓云之下,孤直而内敛,仿佛紧握着暗夜的力量。鹤骨鸾仪徐徐下拜,倏而天降微雨,她身后的风灯随影转动,映得衣袂珊珊。
“陆侍中来了。”魏帝笑容温然。数月以来,他亲眼见到了这个女孩所施展的力量。对于陆家在这样的时局推举这样的人出来,魏帝能够理解,也颇为欣赏。他甚至看到了年轻时自己的影子,以及那份小心翼翼。左手拉扯,右手撕打,头上倒悬三尺剑,脸上维持七分笑,背后早已被刺得千疮百孔,要上却还系着家族的千斤之重。就得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权力之路,大家都是这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