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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甚少出现的抬眸而视,落在元澈眼中只得另做他论。他凝视她的面庞,夕阳之下,她每一寸肌肤似被和光缠裹,眼潭亦显得清澈而空净。繁华艳丽不配于她,娇美窈窕与她相比不过尘泥之资。他要如何做,才能夺得她目中的盼睐之辉,他要如何做,才能让她的心与自己的心有着相同的温度。
最终,院内的清风传来了冯让的寻觅声。元澈点点头道:“你放心,我已知道。”
攻伐
长安惠风于傍晚平地而起, 夹杂着雨水的湿气,灌入了衣袖,浸润了肌肤, 使人有身着绮纨之感。国公府内,陆冲提前购买的白绢开库即用, 众人正忙碌着赶制丧服。
陆昭出城联络陆归的消息已经从禁中传出, 若此行成,自是无虞,如若不成, 国公府便会为陆归、陆昭二人发丧。自然,不成的情况也有两种, 一是惹怒凉王,双璧俱焚, 另一种则是鲤鱼化龙,复国而起。然而对外, 国公府则只称愧对天家,唯有自备棺椁等带上谕正法的那一日。
自陆昭入宫后, 云岫则被顾氏调入内院。此时顾氏正和几位掌事清点着各色丧服器具, 完毕后对云岫道:“祭品果子还要再添置些,他二人素日喜欢的东西你最清楚,如今店市还开着, 速去置办些回来。”
云岫既领了命,回房换了回衣裳,便拿着银钱套车出门了。自和玉一事出来后, 国公府对于上下出门都有着更严格的管控, 若有要出门者,需要先从掌事处去了对牌, 再向门口侍卫言明几人出门,去往何处,何时归来,方才能够放行。这些规矩自然不是顾氏所立,乃是几位掌事共同谏言后,陆振亲自点头同意的。这是其实就是绣衣属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国公府的侍卫见云岫一袭普通的衣衫,手中又有掌事的对牌,便粗粗盘问了,确认无大事后这才放了她出去。云岫乘上车,匆匆出了坊门。天色还未黑,几处鸟雀正慌忙地进进出出,翅膀扑棱棱地作响。云岫坐在车内,手缩在袖子里,摩挲着那一张纸笺。车行至一家售卖鲜果糖贻的小店前停下,云岫定了定神后,方才下了车。
接待她的仍是之前曾到过府里的女店家,问明来意后,云岫将信笺交给了对方,言道:“这是我家主人要的东西,请您务必今日送到府上。”
女店家接过信笺,粗粗过目,然后陪笑道:“如今长安戒严令已下,其他城门都不开了,只有东城门开着,只是关的早,城外送货的车子还要经过层层检查方能进来。娘子若今日就要,只怕来不及了。明日一早,等东城门开,货品一道 ,我便送到尊府上。”
云岫听罢也不强求,只点头道了一声劳烦,遂转身出门,乘车回府了。
不远处的暗巷里,一个老仆牵着一辆马车,竹篾车帘低垂,车内人的面容难以分辨。“回去罢。”
宣室殿内,魏帝已经与诸将讨论作战形势。太子出征在外于前线交锋,意在夺回漆县,巩固陇山脚下。而后方各县相互依托防守,也需要后续援兵跟上。
舞阳侯秦轶主守。“凉王的封地在西北,占据着马源,骑兵虽强,但是于攻城无多大作用。且如今正值冬季,战事拖长,陇山虽然天险,但也是物流噩梦,到时候必将引发粮草问题。我们只待凉王出疏漏,到时候不攻自破,主力与援军合力,再趁胜追击。”舞阳侯说的颇为自信。毕竟,魏军的援军并未按期到达,如果主攻,万一兵败,长安陷落,便是社稷存亡之祸。
然而这一番话落在魏帝的耳中,再加上秦氏特殊的门阀背景,便已经有了另一番解读。
魏帝略微沉吟,看了看吴淼,道:“太尉也说一说。”
秦轶不由得侧目旁边的吴淼,这个老狐狸如今年逾五十,但已经满头白发。也难怪,当年选择保凉王的局势误判,导致现在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若非他家世代太尉,吴淼在先帝时有又大功,断不能活到现在,而且还坐着太尉的位置。
吴淼思忖了很长时间,恭谨道:“回陛下,臣以为死守不妥。长安城太大,护卫军又不多,死守很难。不如借一借外势。咸阳、扶风、新平、云阳、冯翊,这五县都是围着长安而建,且城防牢固,为得就是以长安为中心,形成一个急剧进攻性的防线。若敌军直捣长安,那么五县就可以与长安互为援引,出兵救援。这也是当年汉高祖长安建城所思考的防御策略。”
“攻就这么容易吗?”舞阳侯秦轶冷笑道,“那凉王所领部队,都是擅长平原作战的精锐骑兵。而我魏军,除却灞上、蓟门、细柳三营,剩下的都是郡国兵,善守不善攻。吴太尉这招,未免想的太牵强了。”
吴淼道:“若因兵种考量,陛下倒是可调冀北赵安国南下驰援,幽冀突骑百年来便可以与凉州骑兵争锋,想来南调支援,并不会太慢。若长安一味守城,三辅百姓必受铁骑荼毒,春播之事,更是无从下手,关中不播种,等到来年,便是□□。更何况若独太子顶住前线,长安五县隔岸观火,那和当年蒋周之祸,又有什么分别?”
太子如今顶在前线,如若主守,凉王重兵压境,各方处于被动,太子方面会受到最猛烈的冲击。而沙场刀剑无情,拿一国储副去赌,已是被世家逼到绝路的做法,若真令太子身死,只怕即便战胜,长安也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赵安国确是可堪信任之人,其虽为世族,但已早早遣子投入长安为质,负责值宫戍卫。其后随太子南下伐吴,亦是为国牺牲,可称忠烈。
魏帝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审视了一番自己曾经厌恶至极的老太尉。魏帝不喜欢吴淼并非单单他曾拥护凉王之故,而是他在拥护凉王失败之后,又成功地拥立了自己。中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忽然拥立新主,所有的语气都变得符合他的习惯,就连说话的方式都不再是凉王所喜爱的富有感情般的浓烈,而是简洁、直奔主题。对此,吴淼并没有任何的不适,不适的反而是魏帝自己,这才是让魏帝觉得厌恶的原因。
可是他暂时还不能离开吴淼,秦氏冀州之实正渐渐坐大,由保太后而系,与关陇世族连成一片,能够制衡他的人也越来越少。他需要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占住太尉这个位子,直到新的权臣们做好准备。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虽然不喜欢吴淼,但还是要把他放在这个高位上。
“太尉所言……也有道理”魏帝重新点了点头。
此时秦轶有所不甘,反唇相辩道:“赵安国国之干城,北抗匈奴诸部,岂能随意调遣。届时北境若有战事,腹背受敌,家国沦陷,太尉身为凉王旧臣,倒是自可投奔。”
吴淼原本是极平和的人,闻得此言,不由得昂首视之,冷笑道:“北境若有战事,冀州世族拱卫家园责无旁贷,若是不敌,便是无能。我祖辈父辈十八余口,命丧匈奴者六,命丧蠕蠕者五。家中三子,两子皆亡于陇山脚下。我家自问,无愧于江山社稷,舞阳侯何必言非于我!倒不知舞阳侯家,几人身死社稷,几人捐躯为国?”
此时,众人皆为这甚少一见的雷霆之怒惧怕。连舞阳侯亦不由得后退几步,若只以从龙之功论,秦家自是第一档,但若以忠国论,和吴家相比,秦家的确没有立场。
吴淼原有三子,易储之变时,吴家最终站位今上,其长子次子皆屯于陇山,不令凉王亲信下陇,遂被先帝密谋处死,对外则宣称讨贼而死。这也是吴淼对于现在的魏帝,最无可指摘的忠诚。
殿内的气氛僵住了。刘炳看了看眼前的情形,一个眼色向小内侍使了过去。内侍机灵地悄悄上前,向魏帝道:“回陛下,保太后说,诸臣为国操劳辛苦,特地吩咐宫里赐了饭食。请陛下明示,是将饭食送到诸位大人的府上,还是在廊下用?”
魏帝看了看天色,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了。按照惯例,在宫内办公的大臣们都应领一份廊下食,顾名思义,就是在大殿外的廊下用饭。倒是保太后先吩咐备下了。魏帝又看了看舞阳侯与吴淼,两人似乎都在等着自己为刚才的辩论做一番决定。
“先让诸位大臣用饭吧。”魏帝道,“也不必去廊下了,外面冷,在宣室殿内用即可。”说罢,又转身悄悄对元洸道,“你先去后殿看看老太后,她想和你说会儿话。”
元洸诺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后殿。魏帝看了看元洸的背影,思绪难平。尽管自己极力保元澈平安即位,但是于保太后,她还是更希望即位的是元洸。其实元洸这个孩子也是很好的,如果他即位,有着保太后的缘故在,至少能得到朝内大半文臣的支持。
而保太后又抚育了长公主倾华,舞阳侯是长公主的夫君。如果保太后希望元洸即位,那么舞阳侯一家也会支持的吧。似乎让元洸即位,一切都会顺利的多。可是这也是魏帝所担忧的。
如果一帮文臣希望一个人当皇帝,那么这个人可能是个贤明的人。如果一个掌握军队的权臣希望一个人当皇帝,那么多半是因为这个人不会对他构成威胁。可是如果一个皇帝无法对一个权臣构成威胁,那么他也就与傀儡无异了。
魏帝长叹一口气,背过去,无意识地抚了抚那道箭伤。这一年,这道伤口发作得特别厉害。皇帝与储君之间总是有着一种微妙的关系,他不希望元澈的党羽太多,让自己晚年孤伶而死,但他也需要在有生之年,让元澈安安稳稳地即位。
他考虑过很多高门,王氏长袖善舞,生性反覆无常,难有忠信可言。赵氏,赵安国虽然是大魏的老将,但是并非政治上的好手。薛氏,薛琬一朝老臣,又是皇戚,可惜与贺氏从往甚密,不能全而信之。苏瀛,虽然和元澈走的近,但奈何门第不高,又是独身独支。可选的门阀越来越少,后来,因为陆归的一封信,他注意到了陆家。
然而他对陆家首先做出品评的不是陆归,而是陆冲。
萱庭
或许是因为常年在魏国做质子的关系, 陆冲身上已无过多的南人印记。陆家一向谨小慎微,国公陆振又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俨然一副对朝政能避则避的样子。但陆冲虽为散骑常侍, 但是在朝内还是很活跃的,至少, 他知道如何赞成自己的每一个举措。
这并不容易。赞成一个皇帝的决定, 并不只是说“诺”、说“遵命”那样简单。那种顺从却积极,柔软而灵巧的姿态,是魏帝所喜爱的。毕竟, 陆归这个嫡长子不在之后,陆冲就是陆家的长子, 他的所作所为多多少少也代表陆家的一种暧昧态度。
就好像一群做错事的孩子,在向自己的父亲示好卖乖, 又害怕自己再度惹怒了父亲,于是让平时最乖最讨人喜欢的那个, 去试探一番。
但那个时候,陆家在魏帝心中依旧不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陆家缺少一个可以代表兵权的人。直到有一天, 魏帝接到了陆归的来信。
魏帝毕竟是个感觉敏锐的人,斟酌地回了信后,在靖国公府内的绣衣属的人也加大了勘查的力度。所有的来往信件都被一一筛查, 安插的几位掌事也都全权掌握着国公府生活的大小事宜。顾氏柔弱,所有事情几乎委任出去,靖国公生活亦是简单, 几乎皇宫府邸两点一线, 再无其他交际。
后来,陆家甚至用半数家财在崇仁坊购买了一处家产, 却记在了陆冲的名下,可见给予了厚望。若他们真的知道陆归有回来的那一日,又怎会如此做。如今陆家在得知陆归的消息后,已做好了痛失一双子女的准备,根本不知陆归早已与自己通信多年,即将易帜归来。
所以元洸说,这是陆昭一手做的局,他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