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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侍儿撑起了帷幔,陆振一收在外频露的疲态,那种雍容的气度便再难掩盖了。
“陛下已把削藩提上朝议了。”陆振饮了一口茶,不冷不热的茶水,一如他不温不火的声音,“比预想的快些。”
陆昭点头道:“大政方针陛下必与三公亲自商讨,如今公然拿到朝堂上,基本已做定局。至于削藩具体事宜,便是中朝官的事了。”
先帝子嗣众多,本朝藩王便有不少,但因推恩令的实施,封国悉数瓜分,能与中央相抗的便是在位年久的凉王。这位多年盘桓在西北金角的一字王,可以说是树大根深,既是中原抵御羌氐的坚固屏障,亦是随时可以东进翻陇、突下长安的铁马金戈。
陆昭与其父皆明晰不言,今上削藩之举其实已筹谋了数年,如今凉王在关中已无当年的影响力,参与国策大计的丞相与御史大夫是清一色今上的老班底。
至于中朝官,本朝的中朝官虽然品阶不高,但对政令具体实施可以评议,再由尚书台拟诏发出,犹如皇帝智囊。主要由两条入仕途径:一是举茂才,由三公、刺史及两千石官举荐,名额及少。二是举孝廉,各个郡国每年举一人,若郡国不满十万人,则三年举一人。
凉王封国广袤,但依制不设刺史,边境人口亦是不多,所推举的人自然少之又少。即便得以举荐,入朝之前亦有三公考核,入觐之后先值宿卫,若得御上青睐,才可入尚书台或地方任职。陆昭的二兄陆冲也是四年前举茂才入仕,给魏帝站了两年的岗,前年才给了散骑常侍的闲职,然而这已经是相当高的起家官了。
皇帝想卡掉凉王的人实在太过容易,这几年内朝官底色干净,雍凉无人,连益州人也少得可怜,这多多少少透露出帝王的某种意向。此时由《削藩策》发轫,是必然之举。
一旁侍奉的婢女们显然并不适应这番太有实质内容的对话,只有一名嘴角带痣、容长脸庞的妇人神色自若。而主人翁先前未曾将她们遣走,表明了毫无避讳之意。
家中婢女以及侍奉的小厮皆是宫中赐下的,但以陆家这样的身份,这里面多多少少会有绣衣属的人,借此监视陆家。因此有的时候谈话,故意把人遣出,反倒不好。所幸父女二人也不打算在此事上再做深谈。
陆昭的眼中似有一丝波澜,然而转瞬敛睫一笑,换了话题道:“女儿已遵父亲的吩咐,这几日,咱们家所有的宅院女儿皆查看过,并无不妥。只是父亲替二兄在崇仁坊所置的房产,门口拴马柱的兽头和屋内的金饰违了规制。”
五日前大魏刚颁布更化改制的新规:凡禄米一千石以下者,宅院内不许雕兽头,也不许建造拱顶和藻井;五百石以下者,屋内不许在梁上悬挂及地的帷幔,不能使用浑金、浑银器物。
自招降以来,陆振一向谨小慎微,听罢便道:“那便速请工匠整修。”
陆昭从容不迫道:“新法颁布后只给了十日整修期限。长安城中富贾之家颇多,屋内皆是金银饰物,其亭台楼阁更是极尽奢华,如今请人整改的比比皆是。此时,只怕城内大部分工匠都已经忙不过来了。”陆昭一边觑着父亲的神色一边道。
陆振自失了陆衍,长子陆归虽然出仕于凉王,但却已更名改姓,从未回来过,知道的人也很少。如今,陆微年纪尚小,最疼爱、并且寄予厚望的就是陆冲了。因此,陆振不惜重金,买下崇仁坊的一座大宅院,只为陆冲日后留京做官、成家居住之用。他并不愿意将宅院卖掉,但是听到陆昭的语气,知她所出此言,必有后论,因道:“你既有对策,可试言之。”
灯火下的面容并无半分变化,陆昭只缓缓道:“崇仁坊多邸舍,四方豪士多聚集于此,东南角是东市,西面就是皇城。这地段是好地段,但是对于陆家来说未免过于招摇些。现下,崇仁坊那样好的宅院几乎没有了,朝中不知有多少权贵盯着那块巴掌大的宝地。”
“如今长安局势不稳,削藩策一旦施行,必将引起激变。若咱们在朝中稍有不慎,削爵抄家不在话下,由官府变卖宅院,倒遂了那些权贵的心愿。父亲若此时将宅院卖给他们,既解了燃眉之急,又送了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至于卖得钱款,父亲也可以留给二兄成家之用。”
陆振知道陆昭说的有理,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见已有下人露出惊讶之色,不由得拍案低声怒喝道:“末技!”
侍奉在旁的有几个明事理的人,自然懂得这不过是为人父母的自矜之语,不必人前夸耀罢了,因此并未觉得是主人动了怒气,倒还自若。果然,陆振接着道:“事从权宜,先按你说的办罢。”
说完,陆振起了身,望着窗外远山,忽然喟叹一声,道,“如今你也有十八了,虽然世家通婚不问年纪,只论门第,但你现在议婚也不算早。咱们家起先艰难些,但如今冲儿在内朝,你叔叔又出镇会稽,门第不算差。”说到这里陆振便止住了,看了看陆昭的反应。
这个时代,世家子女一向不羞于谈及婚嫁。陆昭的性子对此倒也一向开明,该担当的责任从不推卸。按照陆振所想,最好是让女儿外嫁出京。
如今陆氏一家虽居于长安,却无旨不得私自离京,出行皆有人跟着,范围也仅局限于四坊五街之地。若能嫁到京外,倒也算是逃出生天。春日参加繁花盛宴,夏日在庄园避暑赏荷,秋天里看千里枫红,冬日湖心亭煮酒看雪。虽说家族责任要有担当,但女儿家的青春就那么短短几年,能够外嫁便是两全其美,总比一辈子囚在这座黄金牢笼里强。
陆昭闻言果然颔首而应:“父亲既有打算,女儿听从便是。”
陆振却笑了笑道:“如今我的打算倒不是最紧要的。前几日,你小姑姑被保太后叫了过去叙了话,后脚便把我也叫进了宫去,问了当年你和五皇子退婚的事。那时候事情多,我也没顾得上问一问,其中曲折,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暖
关于退婚书一事,陆昭后来也察觉到是元澈为了套笔迹,查明布防图一事才做的要求。至于具体是否上承给了今上,倒也不十分确定。如今听父亲问起,陆昭也不讳言,把事情缘由一气说了。
“我道呢。”陆振笑着说,“保太后那边是听了五皇子说了你主动退婚的事,便问了你小姑姑。你小姑姑不知,又去问了今上。今上答得倒是含糊,说是曾经听谁讲过,却也记不清楚,文书似乎也不曾见到过。”
话说到这里是什么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了。旁边侍奉的几名仆妇侍女,此时都已经面含喜色,觉得国公府里总算是有件喜事了,保太后既然过问,门第上自然不用多想。然而这些信息落在一路从门阀堆里杀出来,最终修成正果的父女二人眼中,只有一句话——凉王与皇帝要开战了。
当年退婚虽说是太子一手促成,但皇帝是知道并且默许的。况且五皇子元洸对此事大概也是认了的,保太后作为元洸最亲近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而中间整整两年,各方有足够的时间去转圜,但却都没有发声。即便是在陆昭努力运作,将叔父陆明台至会稽方镇之后,各方对退婚这个结果依然没有异议。原因无他,那就是陆氏作为降国遗族,即便在中枢与地方皆有布局,利益上依然不具备嫁与五皇子的条件。
但如今保太后率先过问此事,魏帝的话又直接点明当日的退婚不具备任何合法性,这是在把陆家重新往核心圈层里拉。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有两点。一是陆昭的叔父镇会稽,实实握住了吴地最大的粮仓与交广北上的重要运河。二是陆归出仕于凉王,皇帝是知道的,但并没有说什么。最重要的原因只怕是皇帝已经有撤藩的打算,而陆归是重要的拉拢对象。
有了这两个条件在先,再把拿陆昭的婚事拿到台面上来重新谈,该捆绑的利益捆绑好,该拉拢的人都拉拢好,这便是最有效的战前准备。
然而陆昭并没有任何犹豫:“既然文书未明,女儿可重新补写一份。若真需联姻,女儿自不惜业躯。但若是他们重拾积尘,倒也大可不必。”
陆振知道陆昭还因重华殿一事记恨着元洸。那时两人感情尚好,元洸却借陆昭的信任偷窃了白石垒与石头城的布防图。虽然最后陆昭引重华殿起火,导致元洸手下人几乎悉数身亡,但布防图终究还是被带了出去。即便后期可以通过改变布防来应对,但是布防图所记录的地形以及建筑结构,还是会对战局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而陆昭自始至终都在尽最大努力,来挽回因自己的失误而造成的损失。
陆振对自己女儿颇为担忧,且不说这种近乎执念的怨恨,已经在那时使女儿性情变得异于常人般冷淡。如今带着这种情绪在刀尖上行走,即便情绪掩藏得再好,亦会被有心之人察觉。这样的情绪在长安,是十分危险的。
但陆振也深知女儿自有主张,亦有性情,微微一叹后婉言劝道:“世事凡尘,虽常萦萦于心,但若赴蹈前行,经年回首而望,亦觉邈若山河。”语毕后,陆振起身,面色温和慈祥,微笑道,“思虑过深于身体无益,你母亲做了藕粉等你吃,快去吧。”
陆昭自书房退下,侍女云岫与雾汐连忙走上前来。两年间,雾汐的模样无甚变化,容貌上与陆昭有着两三分的相似,自始至终也都算得上是清秀佳人。云岫却是比早年瘦了好些,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双颊已经消失不见,生生削就一副瓜子面庞。
云岫见陆昭出来,便将手中水红绫金线织绣的大氅为她披上,一边披上一边比了比。看着披风下面徒然露出的一大截裙摆,云岫摇了摇头:“这还是我出宫前做好的,还没上身,怎么就小了这么多?”
雾汐笑道:“娘子这两年样子没怎么变,个子却长得也太快了些,衣服每两个月就得重新做。上个月昭仪从宫里赏了衣服下来,娘子愣是没敢上身,今天我整理东西时瞧了一眼,只怕是穿不上了。”
“穿不上还不是白白都给了你。早知道我就在宫里面再多干两年。”雾汐身量纤瘦,与陆昭差不多,云岫虽然也清减了些,但望其项背,终还是输在了肩宽上。说完云岫又问道:“娘子明日是否还让人备车去三江馆?”
三江馆是一家卖字画的,开馆夫妇二人善于翰墨。师傅董乘的字沉著飞翥,得王献之笔意,而其妻廖氏更能双手同书,字画秀媚,妙绝时伦。
陆昭的翰墨已是一流,但来到长安之后,却忽然要拜师习字。每逢初二,必要去三江馆向廖氏请教,故云岫有此一问。
其实以国公府名号送上拜帖,每月请来到府上并无不可。只是陆昭以前朝旧族门禁苛严,他人未必肯赴漩涡为由,宁可亲自登门。为避闲杂,又在每月初二将三江馆包下。她原无甚癖好,只喜在翰墨上下功夫,且这些银钱府上也担得起,家里人索性就随她去了。
陆昭思忖片刻道:“这几日朝中多变故,我不便出门。等明日过了晌午,你将字拿去三江馆去罢。”她正要顺着府里的蓼花小径回屋,长长的袖祛不经意地碰到了旁逸斜出的花枝,雪簌簌而落,原本被掩藏的淡绿色的芽尖,让侍奉在旁的云岫窥了去。
云岫的欢欣引起了陆昭的注意。她淡淡地瞧了瞧枝桠,幽幽道:“春暖可待。”
夜雪疾风将满院枯枝摧折得零落,陆昭原本睡得略晚些,又听窗外风雪并树枝摇曳之声,勉强阖眼歇了。直到后半夜,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几处躁动人声,睁眼望向窗外,见院中又点了许多灯火,问了云岫才知内宫阍者来报,令父亲朝服入内觐见。
陆昭索性起身,早早梳洗,又练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字,之后便前往母亲处定省。这两日府上并不安宁,陆振、陆冲二人归家皆晚,顾氏自然不得安歇,今日起得略晚些。因此陆昭入内时,顾氏还在插戴。此时只有母女二人和一众内侍,说话也自然家常了起来。
顾氏丽服坐于镜前,身后仆妇早已将发髻梳好,用发梳沾了茉莉头油,利落地在鬓角处以斜上之势抹贴了一下,鬓角立刻整洁漂亮。最后,仆妇将一朵白色木兰珠花插在了主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