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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应事务完成之后,元澈因有军务,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因此自骑了马先行离去,待观礼的时候再返回。
元澈先巡视了城防,之后入台城总理朝事。此时发生在顾府的事情早已被有心之人传到了各家的耳中,因此当元澈重新于议政殿入座时,各家的态度亦有所转变。崔氏兄弟俱不在场,但是两家在台城的官场旧友依然为其发声。或言上庸之行顺利,或言京口重镇必会落入囊中,总之形势一片大好。
至于王安兄弟,此次也表明立刻派人北上联络陈留等地的宗族南下。而原本还在城外犹豫的蒋弘济部众,一部分人也旋即申请入城,加入太子的一方。
看到形势急转,元澈心中不禁感念陆昭心思缜密地为自己筹谋,以及顾老在人生最后的时日,稳住了江东世族的摇摆。虽说都带了点为自己打算的私心,可是谁没有私心呢,当他们望向自己时流露出的那么一丝真切,在这诡吊的世道便已经弥足珍贵。
议事完毕后,众人退去,元澈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魏钰庭。魏钰庭半是欣喜半是忧虑,思想片刻后道:“估计会稽郡主设计沈氏时,没想到陛下会提前知晓玉玺被盗的事情,时间只怕对不上了。不过殿下若想削减南人势头,可将沈氏曾偷盗玉玺的事由回复于信中。至于后续怎么样,殿下倒无需多虑,陛下在这个时局,总是要打压五皇子的。”
“如今南人肯出面助殿下与北人对抗,殿下必会稳操胜券。但日后南人在中枢有了一席之地,苏瀛若再兼领扬州刺史,只怕会弹压不住。”
如今南人首推陆家,若不派陆家出任方镇之位,总要用其他方式堵住南人悠悠之口。“大不了轻摇赋税,抬陆氏入省台。”元澈道,“总是有回旋的余地在,北人这边威势利益已让无可让,用了他们,孤就等着被架空了。”
魏钰庭点了点头,又道:“殿下既有决断,臣便放心了,只是长安那边殿下还是要把给北方世族的信息递出去,殿下引南方世族入局,也要顾及北方的情绪,南北并重方能平稳渡过危机。”
元澈道:“请主簿放心,这个孤也有安排。”说完问周恢道,“王安可还在外面么?”
周恢道:“回殿下,一直在外面等殿下宣召呢。”
“让他进来。”
见王安入内,元澈笑着道:“孤有一事想委托定远。”说完自提笔写了一张字条,写好之后由周恢交到了王安手中。
王安读完先是一惊,然后道:“臣必会办好。”
元澈对魏钰庭笑道:“孤就说定远是自己人,必会答应的。届时主持礼仪,还要仰赖王氏诸公,定远也要来孤宫里上吃一杯酒。”
魏钰庭被元澈说得云里雾里,但又碍于面子,只得陪着笑脸一起演戏。最后见已过午时,元澈便将后续事由交给魏钰庭,直赴顾府观礼。
此次授礼参与的南方世族都是一流豪门,吴郡朱氏,张氏,纪氏,会稽贺氏,乃至于沈氏都有相邀。毕竟沈氏与顾家还有婚约,自然不好厚此薄彼。待沈澄誉接到请帖时,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他太明白顾孟州此举的用意。原本等顾老死后,南人首望便会落在自己头上,但半路却被会稽郡主拿下,又有大魏太子来做见证人,此后人心向陆,已无力改变。
他还未怀疑玉玺之事是陆昭暗算,因此言语间只觉得顾老不识时务,更忿忿言以后要以岳丈的身份,叫顾承业那黄口小儿尝尝苦头。然而当他乘车行至街上时,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来往的不乏南方高门的车马,还有各家的私兵部曲也趁机入建邺城中,在各家的调度指挥下,正往玄武湖方向行进。而建邺城北线,亦有顾家子弟率领部从驻防城墙。大量的财货以及米粮也源源不断地汇入建邺,用以抚平民心,稳定物价。而所有事情,沈家居然被排除在外,无任何机会。
但即便如此,沈澄誉依然不敢拂袖而去。毕竟太子亦在观礼之列,这次没被这帮南人带着玩不要紧,但若此时不参与其中,落在太子的眼里就大有意味了。到底是不满太子的选择,还是不愿支持吴人选择了太子,对于沈家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只见前方忽然有甲士开道,太子骑马从台城回来了。此时顾家众人已在外等候,而元澈的目光中却依旧在人群中找寻。后来想,她亦是此次授礼的主角,此时大概在府内忙碌吧。元澈翻身下马,抚了抚衣袍,旋即融入了一片或虚伪,或真诚的笑意与颂扬之中。
按礼制,受业者应提前斋戒沐浴,以示恭敬。但顾孟州性命已经危在旦夕,事从权宜,礼仪中只包含了祭拜宗祠,昭告族人,授书礼,授琴礼这几个步骤。至于设宴答谢亲朋,则在府中别院进行,不致打扰老人静养。
顾孟州几乎全程由肩舆抬着代步,而太子主要还是作为观礼者,坐于上席首位。直到授
书的时候,太子才从座位上离开与陆昭并立。蔡邕书道数卷在短短时间内早已被顾家弟子誊抄完毕,作成两份。蔡邕原作交予太子日后带回长安,而另一份包括有顾孟州自己亲手题注的《书道论考》则交予陆昭。
肩舆中,顾孟州气息微弱,看着眼前并肩站立的二人。太子元澈目光肃穆,眉宇之间自有一番雄主气度。而陆昭亦凤目灼灼,玉立其身侧,薄唇微微抿起,清贵矜傲。而藏匿于清冷外表下的手腕与胸襟,只怕连当世枭雄也会为之胆寒。
他忽然有些吃不准将陆家与太子强行捆绑,是否于双方皆有益处,亦或是在不远的将来,将天下掀起轩然大波。
然而顾孟州也不再想探究了,南人与北人的未来,世族与皇族的未来,都已经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了。他用生命的最后的时间,送了陆昭一程,亦将南人从江水之中推到了权利的潮头。
“承业……”授礼已毕,顾孟州微微张开嘴唇,然而后面的语句已然听不清楚。顾承业凑过去,扶着曾祖的手臂道,“曾祖父,承业在,您说。”
“丧仪……陆……”然而还未说完,顾孟州便已经昏厥在了肩舆中。
词锋
礼仪随着顾孟州病情的再度恶化戛然而止,原本定在别院的宴饮,也不得不取消停办。元澈急命苑中太医前来诊治,又为维/稳,命执金吾卫安守朱雀桁各处道路,疏导各家有序离开。
因此多事之秋,元澈也不宜于宫外逗留过久,为权宜之计,先行回宫。但回宫之前,元澈将车驾与两卫甲士留在顾府,又命周恢随侍陆昭,也算代替自己在适当的时候有些威慑,只待顾府诸多事宜安排妥当后,再接陆昭与陆微回宫。
顾承业此时在内室中侍奉,而朱氏则将各家的长辈送出顾府。被临时招来观礼的陆微也以顾孟州曾外孙的身份,跟在朱氏的后面拜送。虽然年仅十二岁,但小家伙亦不怯场,言辞清健,礼数周全,长辈多有赞许。
陆昭如今身份特殊,除了有曾外孙女这一层血缘关系之外,如今更是顾老亲自授业的子弟。而顾老性命垂危,想来也不会再有机会收其他子弟入门。自古首尾门生身份贵重,轻易不收,顾孟州第一个外姓弟子乃是寿春陶毗之子陶晏。在魏国南下之前,不过二十出头,已做到了广陵太守一职,其中便有顾孟州开门弟子的声望加持。而这个关门弟子的名号,可谓将陆昭的声望拔到了顶点。
此时陆昭与顾承业将顾老扶至内室休息,又亲奉了汤药,之后在顾老的吩咐下,出门一一拜送长辈。江东一流豪族的族长们明白这一节,因此并未随众人先行离开。几名族长于东面正堂端坐,接受陆昭的拜礼。
于臣节,陆昭曾为会稽郡主,如今魏国未褫其封号,对于坐于此的各家族长来说,仍有尊卑之分。但按辈分来讲,几人却又皆是陆昭长辈。因此折中下来,礼仪并不取繁文缛节,亦不行大拜,不过躬身奉茶,说一些嘉言美词。
待轮到沈澄誉时,陆昭仍施礼如前,将茶敬上。沈澄誉却不接过,手挥塵尾道:“茶苦而寒,阴中之阴,即便顾府所藏的龙团名贵至极,以女子之手奉之,终究失了中正。”
陆昭此时心中冷笑,沈澄誉方才明讽暗骂,分明是来搅局的。此时陆昭也不再躬身,挺首正色,目光凛冽:“乾坤两道,阴阳两仪,女子属阴,秉承坤道,孕育万物而生。而水从臣义,亦属阴,流经内宫。至女子怀胎十月,内宫盈实,月脉不流,方有新生,落地于人间。按世伯所言,那此中人岂不皆非中正之人。”
几名族长起初并不知沈氏与顾、陆两家的龃龉。但当众人携部众来建邺时,发现唯独沈家格格不入,作为江东武宗世族,竟然连百名部曲都未派来支援建邺,心里便已隐隐猜出沈家或因某些事由被排除在外了。但因各家皆有往来,在坐几人亦是江东颇有威望的长辈,既不愿介入这其中的分歧,亦不想因为劝阻而遭沈家记恨,因此都坐定观望。
旁边的周恢虽然不会这些高士夹枪带棒的清谈妙语,但也听出来沈澄誉实在来者不善。不过他之前亦见识过这位会稽郡主的词锋,两者权衡比较之后,周恢选择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沈澄誉出洋相。
沈澄誉闻言亦不示弱:“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相合,方生万物,岂是坤道独行?”
陆昭和手应声:“世伯说得极是。日光耀我,月光润我,惊雷疾风使我行动,高山明月令我止静。体有刚柔,心有乐忧,天成道而自健,地成德而自顺。若论中正,必在我辈。”
原本陆昭不想令沈家太过难堪,因此对于先前种种,她也只做不晓,该给的礼数,悉数给到,该给的利益,一分不少,毕竟怀宁县主日后还要嫁到沈家。
但既然沈澄誉要步步紧逼,那她陆昭也不必再留情面,毕竟她来顾府也是接受顾家的遗惠,日后还要借此声望领南人挺入中枢。这个时候若被沈澄誉一刀捅下马,那就真的枉费了顾老的一番心血,江东人心也便拿捏在这个枉顾他人利益的人手里。
至于妹妹怀宁县主的婚事,陆昭也打算再做考虑,那些田产聘礼该退回退回,就算沈彦之是瑶林琼树般的人物,但一个手段烂到骨子里的黑心家公,不侍奉也罢。
此时各家族也对会稽郡主的清谈水平有了新的认识,两方若能就此打住,局面还算能看。但若再置之不理,任其发展,沈澄誉以长辈的身份,即便打了个平手,也算不得光彩,若真落败,只怕沈家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抬头了。
因此朱氏族长朱煜出面道:“以吾之见,这番谈词玄理精妙,深意已尽,令授礼增声啊。日后必定会成为江东美谈。顾老有弟子如此,想来可堪欣慰。”说完又对陆昭道,“你年纪尚浅,遇事当取宽和之道,以谦卑自处,方才沈公已手下留情,不然以你的谈词,只怕早已落败。”
此时贺氏的族长也笑容满面劝和道:“沈公刚刚不过以才试之,内心还是有照拂之意的。”
众人亦点头应是,此时已有见机者言:“顾老如今还在静养,现下礼仪已毕,你我理应告辞家主。若再强留到晚膳,主人虽有芹意,我等也不免成为恶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