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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洸点头谢过,接过锦帕盥了面,那副眉目在灯光下才渐渐明晰。
他的容貌美极,气质孤俊高秀,尤其那一双眉眼,清澈如秋水,一如他母妃盛时夭妍。幼年,元洸在长安的清凉殿读书,便有文臣道,皇子有如此容貌,只怕陛下行齐灵嬖孽之举,高厚从昏之戮。魏帝到底不是昏君,只求政教清明,因此早立了嫡长。对于元洸,宠爱是有的,利用也是有的。
元洸放下锦帕,对陈灿方才的话思索了片刻。先帝时刘炳就在宣室殿做事,一直默默无闻,所谓蛟螭所恃,无非幽沉二字,如今霁月风光,也非难料之事。于是元洸只问细由,道:“陛下启用刘炳,所因何事?”
“刘炳提议前吴王陆振举家迁居长安。”
元洸眉头紧锁,继续追问道:“朝堂上对此举有何看法?”
“因有前赵保国公的例子,实行之后,众公卿也都赞称此举。”陈灿忽然想起什么,又道,“陛下想等陆振入都后,命其携前吴百官于宣武门再行受降之礼,册封国公仪式也一并办了。”
元洸淡淡一笑,受降仪式在建邺已经由太子主理,父皇又要在宣武门再来一遍,无非是要昭世人以宽仁之心。不过元洸对此举并不赞同,父皇以为是请君入瓮,保不齐就是引狼入室。若论行军打仗,吴国只有一个陆归可用,但若论权谋朝政,陆家可有三个好手呢。
“对陆氏,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父皇太在意时谤,在这件事上糊涂了。”瘦削的掌侧,一起一落,有如白刃击案。
陈灿见元洸此举,又听他说得如此直白,少不得赔笑道:“陆振的长子陆归陆将军,确实是当世英雄。次子陆冲么,鄙人听说当年交换质子时,陆冲来到咱们魏国之后,便为大魏强盛所折服,入太学,礼佛教,乐不思江东,毫无吴国先王之气魄。三子陆衍那样人中龙凤的人物,却在吴魏交战中死在白石垒了。那陆家幼子样貌丑陋,名亦不著世。剩下的那个会稽郡主陆昭,女流之辈,又能有什么作为?”
元洸听着陈灿说着,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陆衍战死在白石垒他已经听说了,此人确有瑰才弘器,吴王听闻其战亡,几乎悲痛得昏死过去,着实可惜。但其他人亦不得轻视。
陆冲作为质子,虽少时质居魏国,行居坐卧皆不似江东之人,其实大有掩人耳目之意。陆归眼下虽去路不明,但是此人无论是胆识还是军略皆为世人所表,年纪轻轻便已扬名,亦非池中之物。至于陆昭……元洸冷笑对陈灿道:“几时你死在她手里,你才知道她的厉害。”
元洸取过六面刻花狮扣六脚锡壶,自斟了一杯半热的清酒。灯光朦胧,酒杯中却浮现出一张瓷白色的脸庞,这张脸稍显稚嫩,但眉眼间早已带着宫闱中人特有的内敛和冷漠。
他恨毒了这张面容。
死手
三年前,元洸出质吴国,魏国安排了二十个随侍与元洸一同入吴。这二十名随侍中有十六人出自绣衣属。这十六人既有身怀绝技的剑客,也有精通药理的侍婢,有极擅音律妙舞的歌姬,亦有力拔山兮的力士。
这些人皆做寻常打扮,以侍女,内侍,马夫等身份进入吴国,为的就是伺机窃取石头城和白石垒的布防图。然而第二年,吴王宫一场大火,这十六人一夜之间死于非命,皆是拜一个十四岁的会稽郡主所赐。
元洸与陈灿正说着话,近侍保宁徐徐推开门回禀:“殿下,建邺的人送来消息,陆归从牛渚渡口出逃,后在寻阳上岸入境。”
陈灿见元洸默不作声,很是不解,但对于元洸先前的言语,多少能猜出他与陆氏有些过节,因此陪笑道:“这吴王世子怎么逃来逃去,还自己往套儿里钻呢,真是糊涂。”
元洸回过神,将酒杯放下,冷笑道:“寻阳是魏、楚、吴三国交界,四战之地,长久无人居住,缺乏耕作,粮草不收,朝廷打吴国打的急,军队不会从那过,守备也松。呵,他倒是聪明。”
陈灿依旧不解:“可他就算是逃进来了,又能如何?魏国还找不出他这么个人么?”
元洸深知陈灿才浅,不过是靠机缘才有了今日之位,但因保太后之故,还是尽可能地保持着客气:“魏国势力盘根错节,三巨贺秦王,国门蒋周吴,更不要说那些皇室宗王,哪家容不下一个陆归?陆昭仪当年是太后的人,太后身后是贺家;因舞阳长公主的关系,贺家又连着秦家;这陈留王氏嘛,历朝历代都是闻名天下的泥瓦匠;蒋周二人守国门和守家门似的;至于吴家,吴淼那个老狐狸靠着自己带出来的魏国军功系,就没从太尉的椅子上挪过窝。这就不得不提这两代吴王的精明之处了,自吴国立国之初,陆家就没动过这些人的利益,后路留得多干净啊。”
陈灿听着,开始面色忧虑地点头附和。但他是保太后的人,不敢多作品评。
元洸继续道:“陆归是难得的帅才,但若降魏,身份骤变,他就再也不能领兵了。生在乱世,若无军功倚仗,君威之下,何异于鱼肉。如今陆归出逃,这颗子活了,陆家的这盘棋也就活了。他随便投靠哪家,受到赏识,有权在手,陆家这块巨石就有势了。父皇就算知道了实情,只怕也不会深究。于理,人家是被魏军追杀被迫出逃,逃的还是魏国,就不能用一个‘叛’字定罪。于情,好歹有着陆昭仪这层关系在。再加上此值战乱之时,父皇绝不会对降族行杀伐之举,以败仁德之名。在外,陆归可为陆家后路,入朝,陆归则有与父皇谈条件的资本。如此布置,其心可知。”说到这里,连元洸自己都觉得胆寒心战。
陈灿心里其实觉得陆归能被贺氏所用,能有权势,也是极有利的,毕竟陆昭仪和保太后同气连枝。他想不明白为何五皇子对陆家有如此执念,但他明白一点,长安容不下这样的执念。
当年元洸母亲因家族涉案忧死,元洸操纵乌台,意欲翻查,最后的结果怎么样,所有人都看到了。元洸没有被立为太子,并且出质吴国。
因此陈灿思来想去,只得缓和相劝:“殿下若实在不喜陆归,那便让保太后和贺家支会一声,不拘他投奔了谁,先给要了来。吴王世子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他们总不好和贺家抢人。到时候送到长安,让陆归走走鞫讯,吃些苦头,必让殿下痛痛快快的。”
元洸深知自己与陈灿立场不同,陈灿是保太后的人,保太后是世家出身,他自然站在世家的角度上说话思考。而自己,更多的是以陆家为国患来考量,这一众狠角色来长安,外面还有陆归这个弩炮台杵着,很难称得上是什么好事。
因此元洸也不再多说,心里只琢磨着陆归出逃一事。设计之人元洸不作他想,他只是好奇,明明在走之前,已经给了太子关于陆归出逃的诸多提示,为何太子视而不见。他太过熟悉自己这位兄弟:稳扎稳打半步不错,心机、智谋都不差,不会听不出来自己的弦外之意。这个时候刻意放了陆归,很明显是邀好于陆家。
思忖片刻,元洸忽然抬头对保宁道:“你是最后一批离开建邺的。离开之前,建邺发生过什么大事?”
保宁道:“殿下走后第二天,太子去见了会稽郡主,之后就下令换了吴宫所有的守卫。再后来旧苑的蕴宝阁遭了强盗,据说是要偷前朝玉玺,但没得手。奴婢那日恰巧被调到泠雪轩附近当值,亲眼看见魏主簿拿着放玉玺的紫金匣觐见的太子,又看见那匣子贴了封条入库了,玉玺应该无事。”
元洸却不这么认为,突然更换宫卫,说明宫中有变故。在世家强大,军权倾斜的情况下,太子大可以利用玉玺吸纳淮南的力量,把玉玺封存入库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想回长安让父皇亲自受玺么?父皇若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早就一诏谕旨,下令送往长安了。
建邺出事了,玉玺也出事了。
“对了,殿下可曾派了侍女来驿站打过前哨么?奴婢从濡须渡口回来,听渡口守卫说了此事,觉得奇怪,毕竟殿下已经没有随侍侍女了。”保宁问道。
元洸脸色铁青,蓦地从席间坐起,差点没有站稳。保宁不知说错了什么话,此时早已吓得伏地乱抖。一边的陈灿见状,立即扶住元洸,亦不知所措,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
元洸甩了衣袖,撇下一边的陈灿,疾声道:“来人!”
外面守卫的甲士听令入内。元洸道:“派人围住驿馆,封锁城门。”
甲士一愣,然后低头道:“殿下殿下,驿馆和扶风城早已被围的密不透风了。”
元洸心中猛然一挚,咬牙叹道:“休矣!”说罢,他勉强坐下,又细细思索一番,转而对保宁道:“通关文牒保宁,当年通关文牒根本没被烧毁,那个人拿着通关文牒已经混进来了。”
保宁也吓得面无血色:“殿下殿下不必担忧,奴婢自当以性命护殿下周全,那人就算混进来,也近不了身的。”
元洸干笑两声:“她杀我何须用刀。只怕丢失的传国玉玺,已经被安放在驿站内了。”
陈灿了解魏帝,于政事格外敏感,听闻此言愈发觉得祸事将至,思考片刻后遂心生一计:“殿下不是持有太子丹节么?若陛下对殿下有任何疑虑,殿下一定要拉太子下水。”
“糊涂!”元洸阴冷的斥责声格外凌厉,“太子领兵将近举国兵力之半,远在边陲,陛下对他只会极力维护。若给他按上偷窃传国玉玺之罪,和逼死父皇有什么区别!”
虽然怒气填胸,元洸话毕后深吸一口气,静了静,然后看向保宁道:“咱们在江左收服的几个敢死之士如今也该用上了。让他们换上和魏军一样的服饰,从寻阳出发往北追,一发现陆归就杀掉。想来明日我们不会启程回京,你明早趁着天不亮便偷偷逃出去吧。”
凌晨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保宁有些身手,一个人逃走不难。
这时候一定要和陆家撕破脸,不然他就算说是陆昭嫁祸的,也不会有人信。更何况他和陆家的关系曾经是很好很好的,甚至老吴王有意
元洸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保宁面色悲戚,诺了一声,复问道:“殿下何不也杀了那个郡主?她害死了咱们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