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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们本能够做得更加彻底一些,但却保有了自己的原则。”
伯爵摇了摇头,眼底深处有些轻微波动。
旋即,他不再继续讨论报复方式这个话题,而是如同突然心血来潮似的,好奇问道:
“圣费利切小姐,如果路易吉·万帕能再沉得住气一些,没有陷入您设下的语言陷阱中,没有让您抓住漏洞和确实证据……但您内心深处又已经认定了他就是真凶实犯。那么,您要如何做呢?眼睁睁地看着仇人无罪离开吗?”
“没有证据,自然就不能给万帕先生定罪。”裴湘笃定地答道。
哪怕她此前二十年从来没有、也不需要考虑这样的问题,但她此时依旧毫不迟疑地给出了自己的选择。
“一个仇人而已,他已经对我造成了伤害,难道我还要为了伤害过我的人改变自己的原则信仰吗?尤其是当我的原则信仰是被爱灌溉培育而成的。呵,那可太不值得了!他配吗?他不配的。”
“因为爱吗?可是如果坚守一份由爱培育而成的原则信仰,那狡诈邪恶之徒就有可能永远也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况且,这世上永远缺少声张正义之人。”
“不会,善良不等于懦弱和蠢笨。一次失利,不等于次次失利。我肯定会在属于我的原则底线内,完成我的报复行动的。并且,我也从不指望别人为我声张正义。伯爵先生,复仇这种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自己亲自动手才是最佳选择。”
“小姐,您从不考虑走上宽恕之路吗?”基督山伯爵试探地问道。
倘若是旁的年轻人对他说出了这样激烈的观点,他大约会判断一番这是否是独属于年轻人的虚张声势与叛逆热血。可是眼前这位小姐之前已经证明了她的实力和手段,所以伯爵便认真考量与对待。
“宽恕?什么样的宽恕呢?”裴湘疑惑地望着基督山伯爵,“把仇人逼到绝境后,游刃有余地选择放手,才是宽恕。但是在此之前,何谈宽恕呢?自欺欺人吗?当然,我说的这一切是建立在真正的仇恨之上的。”
说到这里,裴湘忽然朝着基督山伯爵靠近了半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眼,凉声问道:
“伯爵先生,你提
出这样的疑问,是希望我能宽恕路易吉·万帕先生吗?是希望圣费利切家族不再阻止万帕先生飞黄腾达吗?”
“当然不是!”基督山伯爵愕然道,“我只是……”
“您只是对路易吉·万帕先生的某些遭遇怀有一种格外的、超乎常人的同情,对不对?我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您的身上有着一种愤世嫉俗的气质。您曾经遭遇过苦难吗?您遭遇过的苦难令您认为我应该宽恕一个纵火犯吗?”
“不,我想您完全误会了,小姐。”
“苦难”一词让伯爵的呼吸有一瞬间混乱,但他很快又找回了镇定。他恍然记起,自己刚刚说抱歉的时候,眼前的年轻姑娘只是笑着说,她父亲谅解了他,却从来没有提起她自己的态度。
——这可真是个记仇的姑娘。
“如果说我曾经同情过万帕先生,并设想过如何帮助他,这是千真万确的,但这种想法是建立在万帕先生确实无辜这个事实之上的。而当我知晓万帕先生犯下的罪行后,所有的同情就都消失了。
“圣费利切小姐,我更不认为您应该宽恕一个纵火盗窃犯。相反,我之前一直在问我自己,如果换做是我,会不会像您那样仁慈,毫不犹豫地答应万帕的交换条件——尤其是在得知这幢别墅对您和圣费利切伯爵的重要意义后。”
闻言,裴湘眸光微转,她依旧凝视着基督山伯爵,只是眉目间的挑衅之意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意味深长。
安静了片刻后,她用一种好似玩笑的轻松语气感慨道:
“伯爵先生,你知道吗?其实在这一刻,我险些误认为我们是在讨论你对复仇这件事的态度,而不是我的。”
同样,在这一刻,爱德蒙·唐泰斯在面前这位贵族小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致命的危险,印象深刻。
废墟前的这场谈话结束在一片恰到好处的沉默之中。
裴湘和基督山伯爵都默契地不再进一步深谈下去, 他们既没有向对方敞开心扉的打算,也没有探索对方心灵深处的意图。
两人很自然地回归到了客气又友善的社交范围之内,并肩静默地站立了片刻后, 便一同返回后面的小楼了。
晚餐之后, 基督山伯爵表示次日一早自己就会告辞离开。
圣费利切伯爵有些不舍。不过, 在黑发客人给出了合理又充分的必须启程的理由后,他便不再执意挽留。但却一定要新朋友答应, 倘若对方以后去罗马城内散心游玩,一定要去位于弗拉迪纳街的圣费利切伯爵府做客。
基督山伯爵含笑点头答应,还承诺说下一次拜访圣费利切伯爵府的时候, 他一定会带上之前提过的东方美酒。
次日清晨,基督山伯爵骑马离开了圣费利切农庄。
在即将转弯的岔路口处,俊美高雅宛若北欧男子的黑发男人回头凝望了片刻朝阳下的白色建筑,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怅惘。
他恍然意识到,同圣费利切家族结交并来往, 是他立下惩治仇人的誓言后得到的少有的一段纯粹友谊。
这么多年了, 他好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毫无目的地去认识朋友了。既不是为了报恩, 也不是为了复仇而提前布局结交人脉,而是——仅仅因为意外认识了, 之后又相处愉快,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朋友,自然而然地约定好了下一次的拜访……
曾经的爱德蒙·唐泰斯身边全是这样的朋友。年轻的水手以最自然坦诚又随意亲切的态度和所有人相处, 喜欢了就是朋友, 不喜欢就客气远离。可如今的基督山伯爵却已经失去了那种自由任性的欢乐天赋了。
忧郁与冷漠渐渐重新侵占了复仇者的心灵。他感谢天主让他偶然间获取了片刻的轻松惬意, 可是享受之后, 就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让自己改变性情的根由, 继而又陷入进了一种更加深刻的孤寂痛苦当中。
另一边, 稍晚一些起床的裴湘想到下午就要返回罗马城内,有些事应该早些交代明白,便对农庄的总管罗卡尔先生说,她要把那些被万帕偷走过的衣物首饰交给本堂神甫处理。
“无论是用于慈善拍卖还是直接出售,都可以。总之,换回钱财后便全部用于救济本地的贫困之人。”
同时,她又请罗卡尔先生和托尼亚神甫共同监督这笔钱财的用途,确保每一枚钱币都用到了真正需要的人的身上。
罗卡尔其实很想提醒裴湘,那一套用来参加狂欢节化装舞会的衣饰价值不菲。不过,他转而想到主人家的富有程度和圣费利切伯爵父女一直以来的为人处世态度,便咽下了嘴边的话语,躬身表示一定会遵照小姐的意思办妥的。
而裴湘和罗卡尔先生交谈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开旁人,因此两人的对话皆一字不漏地落在了女仆乔吉娅的耳中。
乔吉娅就是之前对裴湘讲述路易吉·万帕成长经历的那名本地姑娘。
她是总管罗卡尔先生的外甥女,也是靠着这层亲戚关系,才得到了圣费利切农庄室内女仆这个差事。而每当圣费利切父女来农庄小住时,乔吉娅就会被舅舅罗卡尔特意安排到圣费利切小姐身边做事。
乔吉娅将手中的茶盘放在桌上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一关上房门,这位年轻女仆的脸上就露出了一种混合着兴奋、忐忑和渴望的奇异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