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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静了一静,朱厚熜更疑惑了,看了他们一圈:“怎么了?”
费宏咳了咳,随后说道:“……错非如今是圣天子如陛下在位,一战阵仗虏酋,一国之主称侄,有割据之实的重臣献亲妹和亲,只怕我大明天子是乐见其成的。错非陛下在位,臣等数年来久沐天威,深明陛下之志,只怕也要为边镇安稳计,齐声赞同此议。虏酋只是不知陛下性情与志向吧……”
朱厚熜看着费宏无语。
虽然可以再当三年宰相,费宏反倒更会拍马屁了,显得全听他吩咐的样子。
实话实说:要是换个皇帝,君臣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现在这局面都是被您调教出来的,我们都唯您的志向是瞻。
严嵩也看着费宏:不愧是总辅,这马匹拍得比老子好。
“……不能够啊。朕在宣府立碑射矢,他们焉能不知?朕的志向,又没藏着掖着。”
“臣倒是终于想通了。”顾鼎臣开了口,“右翼左受汗庭猜忌,右与大明为邻。衮必里克与俺答之请,陛下若不允,自然是不准备放过这个将衮必里克来信告知汗庭的机会。汗庭势弱,若不斥责,岂非涨了右翼声势?衮必里克把去年之败都归于听博迪调遣而不得不深入大同,倒是败中挽回鄂尔多斯部的尊严了。套虏共接我大明四大边镇,他们过去本就入寇甘肃、宁夏、延绥更多。”
大换届在即,顾鼎臣这个已经做了多年首席的人也想表现一二,不甘寂寞了。
朱厚熜听完,果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是说,小王子封了他为什么墨儿根济农,他就再试探一步,看汗庭能不能忍他把黑锅甩到博迪头上,甚至因为他要向大明请和而再封他汗位?即便朕不允,他也能在右翼、至少是鄂尔多斯部之内,激发怒火、鼓励诸小部族寇边劫掠?”
顾鼎臣称是:“我大明好物,鞑子常常垂涎。既有朝贡给赐仍不知足,常常寇边。绝贡之后,更是倚仗兵威和边将怯战之心,一边入寇劫掠,一边让诸部分路设帐与边将私市交易。这次请贡,衮必里克与俺答必是在族内借汗庭猜忌之名、更许了诸部族重利,这才能行和亲请贡之事而不堕威望。我大明若拒绝了,他们自然是能让部将们同仇敌忾,认为我大明只胜了一两仗便倨傲至此。”
朱厚熜笑了起来:“原来如此。九和此言,甚是有理。”
顾鼎臣心头一喜。
朱厚熜又收起了笑容:“如今两边都请贡,卿等以为该当如何?”
御书房内再次静了静,没有人先回答。费宏看向杨一清:“此事与军务息息相关。一边是汗庭有东侵辽北及朵颜三部之意,一边是右翼以寇宣大及陕西三边为挟,还有辽东开市正在商谈。杨总参,你意下如何?”
杨一清被他以这事关乎军务为名,自然就要先拿出方略来。
他斟酌了片刻就开了口:“大明本就打算在辽东开市,也只开这一处。与朵颜三部毕竟曾有君臣之谊,辽东开市因是与朵颜三部贸易,故而甚为优待,观其后效、盼其迷途知返。汗庭若侵吞了朵颜三部之地,却也因与北元之主有杀父之仇,大明绝不可能轻易相信称侄请贡之诚,就算可以一试,也绝不可能有如今给朵颜三部的优厚条件。”
“反之,汗庭若不侵朵颜三部和辽北,那才是诚心求和。有朵颜三部和海西女真这些奴儿干都司遗泽,我大明与汗庭左翼才不会直接再有争端。衮必里克与俺答虽有试探汗庭之意,臣倒以为至少可以先把那信的内容告知汗庭。有右翼的威胁。库登汗和他的谋主们该想的是怎么通过朵颜三部这个中间人壮大实力。”
说到这里,杨一清停顿了一下,而后才道:“至于衮必里克与俺答那边,自然不能允其之请。与大明商谈开市贸易的,至少该是不臣属于任何人的一族、一国之主。他衮必里克与俺答仍尊汗庭,大明要谈也是与北元之主谈。不妨把这个态度在陕西三边和宣大广传草原,右翼三万户下的诸多部族,只怕也有怂恿衮必里克和俺答称汗之意。”
严嵩当先赞叹:“妙啊。要么,右翼就先立汗庭,也以国书国使来谈。要么,就继续尊汗庭为主,而眼下也不会允那小王子之请,右翼那些小部族的领主,自然既叹衮必里克与俺答胆小不敢称汗,也怒汗庭不肯在右翼与大明接壤处请贡贸易。”
顾鼎臣也深表赞同:“不论后面如何,先让那小王子知道衮必里克的言辞。若能引得右翼另立汗庭,那是最好的局面。”
朱厚熜没说话,看了一圈他们之后才问:“眼下蒙元诸部虏酋当中,谁才是大明心腹大患?”
这点不需回答,人人心里都有数,因此凝神思索起皇帝的用意。
“他们之间打不起来,至少数年之内都打不起来。”朱厚熜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俺答空有汗名,他上面既有个兄长,还有个地位更加尊贵的侄子。巧思计谋就此先开了草原诸部自立为汗庭的局面?不,俺答必有更深远的谋划。这次便是衮必里克来信,献出亲妹的却是俺答,他现在不就以其兄为尊,隐在幕后吗?”
杨一清有不同的意见:“有两个好处。第一,自然是因为他获封汗号,他要免衮必里克猜忌。第二,若大明与右翼开市,最好的位置还是在张家口,又或大同北面的宣宁五堡。离土默特部更近,他更能得地利。”
朱厚熜摇头看向王宪:“去年,大明只在俺答身上真正吃了个亏。此人有勇有谋,如今既得汗号,朕若是他,就要行王道,然则是广积粮、缓称王,先坐实这个可以依靠的睿智之汗的名望。”
众人想起俺答去年的诸多操作,一个个都深思起来。
朱厚熜继续说:“俺答年轻,他会等衮必里克先死,避免弑兄污名;他会等小王子长大后,左翼诸部实则都已依赖他带来的利益和他塑造的声望,而那小王子则为了掌权一定会做出什么事闹得众叛亲离。这时候,他的机会才会来。不会很长,十年、二十年而已,那时候俺答也才四十岁左右。何况,大汗之位,离他虽远,而朕的大明,离他却太近。”
“……陛下,这是何意?”严嵩一时没想明白,干脆捧哏。
“大明在行新法,俺答不会不知道。大明从只能挨打,到这两年能惨胜了。大明富国强兵的路子,卿等也不能尽然理解,只是正如费卿所言,是在朕苦心之下先一心佐朕,试试看能不能就此再造大明。有这样的大明在侧,俺答难道会以为像过去那样以武称雄,便能让草原诸部众望所归,能让那样一个北元胜过我大明?”
严嵩这才明白什么叫大明离俺答更近……这话,确实有道理。难道俺答辛辛苦苦称雄草原,就是为了将来带头挨大明的痛打?
“他蒙元诸部,谁最先开始尝试定居、兴农耕?他本就像朕一样,在为部族想着新的出路。”朱厚熜十分肯定地说道,“只有真正能凝聚草原的人心、为诸部带来利益,找出一条再振北元之路,才是他成为达延汗一样人物的路,也是走向汗位最稳妥的路。所以,他这次劝说衮必里克请和开市贸易,甘愿献出所谓亲妹,是真心的。他,才是真正的勾践,尽管他去年没败。”
严嵩叹道:“陛下看得通透,臣佩服之至。也怨不得臣等,陛下是雄主,这才能以雄主之心看透俺答。”
杨一清对他向皇帝拍的新马屁充耳不闻,只是问道:“若果如此,则陛下之意,是可以与之开市?俺答要为蒙元开新路,谈何容易?他要学大明,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只待我大明新法有成,火器之威更上一层楼,则是他创业未成而中道崩殂之时。”
朱厚熜摇头:“不,既是俺答真心想促成的,朕便不能让他如意。俺答才智,朕不可轻看,焉知他不能真闯出一条路?这开市之计,还是要以经略辽东和分化蒙元左右翼为主。就回告小王子使者,两国去年还在征战,朕不能轻信北元之诚。能容朵颜三部与海西女真,懂得依靠地利借朵颜三部和气生财,若数年间蓟州辽东无汗庭寇边,待其成年能做主之时,便是朕送还博迪遗骨之日。”
杨一清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开市不成,边镇仍旧将面临极大的威力。私心里,他觉得直接与三方开市也不是不行,纯粹看后面怎么操作嘛。
但是陛下对俺答的戒心很重,如果不是辽东开市还有开发东北的目的在,只怕他也只愿意在如今形势下尽力提升大明的国力、战力,将来堂堂正正把北虏赶跑。
“既如此,边镇还是加紧整军备战。开市不成,鞑子却越来越离不了大明好物,还是只能寇边劫掠。”
“去年吃过大亏,就算寇边,不会是大战了。边镇本就要练兵,一心御敌吧。”朱厚熜坚决地说道,“朕唯一不愿看到的,就是俺答更快速度地壮大。若他一统草原,将来要绝了北患,难度必倍之!他想暗中壮大,偏不让他如意。”
不论如何,朱厚熜既然下定了心意,如今这一批仍旧在任的老臣也就如此去办了。
这是八年来逐渐建立和稳固的威望,毕竟从结果看来,陛下的决定大多都是对的。
等他们离开了御书房后不久,此前郑晓在军务会议上暂时帮忙期间重新绘制的大明舆图完成了制作,送到了御书房来。
朱厚熜站在墙边,凝神看着。
黄锦在一旁看了看图,又看了看他的表情,开口问道:“陛下,为何要绘这新舆图?疆域少了好多……”
“奴儿干都司……不光是奴儿干都司,还有乌斯藏、哈密、吐鲁番……这些地方,朕说话管用吗?”朱厚熜淡淡地说道,“便是在云贵广西,大明也不算能完全治理,仍旧要依赖土司。有些东西,哄哄别人也就罢了,别哄自己。”
停顿了一下之后,他才目中生辉:“但总有一日,这舆图上大明真正的疆域会回来的,还要更大一些,让后世子孙不能失了一些险要地利。”
朱厚熜的目光停留在河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