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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形势自有张孚敬和陈金、麦福、朱麒盯着,朱厚熜要解决的是问题根源:一切都是因为新法。
御书房安静下来,李充嗣也产生了跟崔元当初一样的感觉:这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一定要备几丸药随身带着。
什么天下合流阻广东……在这国策会议上,不就是众臣同心阻皇帝?
首辅只能再次代表开口:“陛下,臣此前就有言,革弊图新,臣非不愿也。然百年积弊,其事之难,实在于此。田赋根本,徭役之用,课程督管,仓储转运,军政之分,全都纠缠在一起。而于广东,还另有市舶海禁、边疆卫所之难。新法从何处入手,臣等实非因为那方逆所谓臣等之田地而为难。”
杨廷和现在仿佛真的成了变法派一员,不是不想做,但得说清楚难处在哪。
“缩绳隐田、诡寄匿户、借灾报荒、飞洒、宽线……这些地方的手段,乡绅富户官吏勾结。去岁广东只清丈了广州府、肇庆府等不足三府之田地,情形已然大为堪忧。两府之应赋田地,较弘治年间又少了两成之多,这还是已经算上了部分隐田、部分没有买卖凭据之豪夺田地的结果。”
“至于广东军屯田地,国初仅七十余顷,如今呢?七万余顷!臣也不清楚广东这些年来又有多少民田转为军屯,然纵使广东屯田产量已逾十五万石,朝廷年年还需向输送粮饷!”杨廷和长叹一口气,“陛下,这只是清丈了不足三府之田地,还未对赋役试行新政啊。”
朱厚熜听着。
田地是这个时代能提供最稳定产出的资产。就算要做生意,田地的稳定产出也是保障,而行商总会有巨大的不确定性。
于国家而言,粮食也是最重要的,人首先得活着。
张孚敬在广东杀了不少人,收了不少赃田充为了官田。这官田,也需要找百姓耕种。百姓耕官田,既交田赋,也要向当地官府额外交一份租。
太祖朱元璋规定:官田一亩收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一亩三升三合五勺。而籍没的官田,田赋标准是一亩一斗二升。
但杨廷和这番话,却只有最后一句触及根本,只有其中一字。
“太祖编订鱼鳞册曾有云,两浙富民畏避徭役,往往以田产诡讫亲邻、佃仆,谓之铁脚诡寄。久之相习成风,乡里欺州县,州县欺府,奸弊百出,谓之通天诡寄。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杨阁老所说缩绳隐田、诡寄匿户、借灾报荒、飞洒、宽线,也大抵都是这些小伎俩吧?”
“陛下明察秋毫。”杨廷和有点意外地沉默了一下,随后说完才认真看着他。
他真的懂……
“免赋者国初只限京官,且只豁免一定亩数,外官减半。到皇兄在位年间,正一品也只优免四百亩,有官身者,以礼致仕者,徭役皆有优免。是这样吧?”
王琼点了点头,已经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
“监生、生员、举人,国初也规定了可免徭役,是吧?”
杨廷和看着皇帝,脸色凝重。
“因此地方上现在是什么情形呢?”朱厚熜笑着看向杨潭,“大司农,岁入田赋有几成实则是官户及官田所交?”
杨潭只觉得脑后冒汗,硬着头皮回答:“过半……”
朱厚熜点了点头:“卿等别忘了,朕即位之初,第一件事就是查账。成化十五年,我大明户口七千余万。弘治十七年,六千万。正德元年,四千六百余万。不到三十年,大明发生了何等天灾兵祸,以至于少了足足三成多人丁?皇兄登基前的两年里,大明死了一千三百余万人?弘治中兴,每天死人过万?不管是不是中兴,不管人丁少了多少,应赋田土少了多少,田赋不曾少,岁入也不曾少,都很稳定,你们说奇不奇怪?”
御书房内沉默了下来,一个个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别阴阳怪气了,知道你懂了。
开口能说出畏避徭役,就行了……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尴尬起来的他们。
大明人口统计口径中的人丁去哪里了?没死,是逃了籍。没有了合法身份,都在为奴为婢。
为什么?田赋很重,徭役更重。
太祖定下来是三十税一,这比例其实不高,那老百姓为什么要逃籍?
因为官绅可以免徭役,官户有一定的税赋减免,所以把田卖给官户是最划算的。
因为地方对徭役的摊派,当官的做吏的,都不会摊派到官户的佃主头上。
富户如果不想去应役,怎么办?找当官的,找有功名的,“卖”田给他们。
许多地方富户,实际也是官绅的佃主,又或者说“合作伙伴”。
许多农民也愿意从富户手中转租土地耕种,官绅富户也都会“爱惜”自己的佃农、“家奴”。
因为这是一个利益链,不用承担徭役自然能用心耕种,产出更多。
真正的民田,赋税比例是很低的。但真正的民户民田如今所占的比例,全国平均下来已经不足四成。
所以虽然应赋土地越来越少,但田赋一直很稳定。
稳定,就说明没问题,就不会大查特查地方上还有哪些非法逃田赋的人。
大明的赋税,实际上有过半是当官的帮着交,佃租他们土地的富户和农民,分别是高管和打工人。
情形就是这么滑稽,什么叫大明柱石啊?
朱厚熜也是详细查账才发现:大明似乎没有记忆中所谓的官绅俱免田赋徭役!
他不知道这是原本在嘉靖二十六年才形成、万历时又更加膨胀的官绅优免制度。
到了那时,从京官到外官,从秀才、举人到杂职小吏,全都有免丁免赋规定。万历时,京官一品免田赋一万亩,八品都有两千七百亩外官减半。没当官的进士最高可以免三千多亩,举人一千多亩,秀才都有八十亩。
至于徭役,那更是不谈。名为可免几丁,实则谁去管官绅家里有多少丁?
这种情况,财政怎么可能不崩?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们:所以现在到底为什么这么默契地演戏?
半是希望朱厚熜看到真正的难点在哪,半是希望劝阻他别把刀动到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