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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郎有些惆怅地拄着长矛。他的心情十分之复杂,复杂到无法对人言说。
李嗣本在直隶道土团乡夫内招募兵员,带往营州,名额不限。
周大郎被乡指挥使举荐了上去。李嗣本亲自考察了一番,发现他武艺底子不错,还会骑马刺杀,非常满意。
再加上周大郎往营州送过粮,途中还杀溃兵一人、俘一人,又辗转河北各个战场一年半时间,经历十分丰富,故当场录用,许以队正之职。并且明言,营州荒地多得很,也天高皇帝远,你便是圈个几顷地,抓几户牧奴替你放牧,都没什么问题,大不了朝廷清查之前再把这些地退出去罢了,没多大事。
周大郎出来这一遭,见了太多世面,听到李嗣本许出的条件时,回家的信念便不再那么坚不可摧了。而这种动摇,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情。
濡州刺史种居爽也在幽州逗留不去,同样是为了捞人,只不过他捞的是府兵。
濡州条件差,又编户了很多蕃人,都是心思叵测之辈,急需有过战场经验的人弹压。禁军他们是不想了,估计没人愿意落户濡州,那么也就只能在打过仗的土团乡夫甚至幽州降兵里想办法了——降兵并未全部移民去湖北道,修宫城表现好且武艺精湛的补入禁军,还有一部分原地释放。
李嗣本招的是兵,但却没竞争得过招府兵的种居爽。原因很简单,圣人刚刚降旨,册封种氏为婕妤。再加上种家一门两刺史的待遇,隐隐已是河北系官员第一人,很多人都盼着搭上种家的便车,平步青云。
“世间之事,难以自决,唉!”周大郎将长枪置于脚边,仰头喝了半碗酒,心中其实渐渐有了决定了。
驿道之上,人来人往。
一队操着汉东口音的乡勇押着大批俘虏北上,领头几人见这边有个驿站,立刻下令休整,然后巴巴地跑了过来。
驿将虽然听不太懂他们的口音,但连比划带猜,还是弄明白了。
不一会儿,后院响起了整齐的剁肉声。
小厮小跑着去田间,采摘葱、韭、茱萸等调味料。
帮工喘着粗气,奋力拉着风箱,一推一拉之间,自己的嘴也跟着一鼓一鼓的,仿佛那里也有个风箱一样。
厨娘往锅里浇了几大勺冷水,刺啦一声,烟雾蒸腾而起。
“好香啊,这是要煮羊肉。”周大郎将干硬的胡饼放下,轻嗅着后厨传来的香气。
周大郎忍不住探头张望,却见对方也在看他,因为这么多直隶乡勇,就他一人有甲。
汉东乡勇笑了笑,用口音浓重的官话说道:“过来坐坐?”
周大郎也不客气,道了一声:“多谢。”
“诸位是从定州过来的?”周大郎坐了下来。
桌上满是干果、肉脯,一帮人胡吃海塞,快活不已。
“看那些俘囚,哈哈,足足八百人,定州北关城抓的。”汉东乡勇得意地说道:“葛帅攻定州,王处直至阵前劝降。守将动摇,答应投降。不过有小校马让能煽动军士,杀了守将,又将城门关上。葛帅大怒,令效节军、佑国军、控鹤军三面攻打,趁着贼兵混乱的时候,一举破城。俘虏么,足足抓了好几千,咱们奉命押八百人回幽州,给圣人修宫城。”
“效节军还在?不是要改镇军了么?”周大郎下意识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没改完吧。北关城下,效节军看着也就几千人。”汉东乡勇说道:“不过他们撤下来了,伤亡有点大。韩都头领着咱们湖北道的人马顶上去了,听说准备攻西关城。”
“左一个卫城、右一个关城,这定州还是龙潭虎穴不成?”周大郎抓了几粒葡萄干塞进嘴里,叹道。
攻城最烦的就是这种。
他曾听人说过延州,一共五座城,东、西二城之间隔着深涧,两座卫城还在山上,其中一座更是处于绝地之上,山上有水、有仓城,极难攻打。而你攻山下的城池之时,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包围是不可能的,且在进攻时,还要面临一到两座卫城的侧翼袭扰。
这种分体式的城池,造价不菲,但防御能力极为强大,是攻城一方最怕的类型。
好在北关城已破,定州的城防体系崩了一大块,应该没那么难了。不然的话,鬼知道要死多少人。
“龙潭虎穴不至于,就是要死好多人了。”汉东乡勇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吩咐店家速速上菜,然后又抱怨道:“早闻北地武人打仗爽快,喜欢野战决胜负。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怎么也玩攻城守城了?”
周大郎一听笑了,道:“我阿爷早年跟着圣人打仗,那会厮杀确实很痛快。听说圣人每每立于高台之上,大军排开阵势,直冲贼人。而贼兵也是一般布置,阵对阵,谁也不怵谁,上来就打,死了拉倒。可惜打了二十年,越打越回去了。当年即便是弱旅,也敢出城野战。田令孜之乱时,晋军西入关中,声势浩大,同州刺史兵微将寡,也敢出城一战,最终战死。现在是越来越难见到这种场面了,奈何。”
“你倒懂得挺多,军校世家?”汉东乡勇问道。
“家父伤退之前,也不过是一队头,谈不上什么军校。”周大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间又见忧愁。
他想起了亡父生前说过的每一桩事情。
父亲其实是磁州人,在河东跟的圣人,厮杀多年,满身伤痛,但晚年之时,依然对圣人赞不绝口。尤其是那句“军士逃,斩军士;副将逃,斩副将;十将逃,斩十将;我逃,请斩我首”,父亲到死都记得。
好一个激昂的大时代!
酒肉端了上来,周大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在乡间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看到个绿袍小官都吓得退避,这算什么狗屁日子?
土里刨食,劳作终年,最终所得甚少,买点布也要精打细算,这算什么狗屁日子?
营州破败的驿道之上,追着溃兵至芦苇丛中,一枪刺下,提着他的首级去领赏,众人皆用敬畏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他妈才是人过的日子!
有人给他又倒了一碗酒。
周大郎再次一饮而尽,然后抓着汉东乡勇的手,问道:“定州在哪?”
众人惊愕不已。
“不对!不对!”周大郎双眼赤红,嘟囔道:“该去营州。李嗣本募我前去,我便应下了。军士逃,可斩军士,李嗣本若阵前而逃,老子他妈的斩了他的狗头。”
汉东众人坐立不安。
才两碗酒,就他妈喝多了,你酒量不行早说啊。
李嗣本是什么人?圣人的义侄,赏赐丰厚,荣宠有加,也是你能编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