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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武革命,其命惟新。从周朝起,每当改朝换代的时候,都说是革命。前朝天命已衰,新朝得天命,再开一个新时代。其实历数这么多改朝换代,一朝与前朝当然不同,但要说革命,许多朝代更替实在算不上。除了换朝代,还有对中原影响更加深远的东西。我称之为思想的变革。”
“周以前的事情说不清楚了。周代商,留下的文献尚多,大致还可以了解。从典籍中来看,商朝是相信神鬼的。每有事,必进行占卜。到了周朝,不兴占卜了,有了《周易》。文王作《周易》,周公作《周礼》,与前朝完全不同了。我们可以说,周代殷商,既是革命,也是思想的传大变革。”
“战国纷乱,百家争鸣,至秦始皇帝雄图大略,六合归于一统。秦国政治与周完全不同,可以说不只是改朝换代,也是一次大的思想变革。汉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治与思想又不同于秦代,又是一次。前汉败落之时,汉帝禅位王莽,又是一次。——虽然王莽这一次以失败告终,与其他不同,但确确实实也是一次思想的变革,只是没有结果。”
“再后面,虽有盛唐再兴,也有韩愈掀起的儒学复兴,但都没有前几次的思想大变。直到今天。政治上还是延续秦朝政治,思想还是延续汉儒余绪。如今强敌在北,江山动荡,为天下计,应该有思想与政治上的变革,来面对这样一场危机。”
说到这里,王宵猎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说实话,自己不是一个善于演讲的人,逼不得已来给众人讲这一番话,许多不适应。虽然准备了很久,但等到说完了,总觉得说的不好。好似把自己想讲的话说了出来,但又觉得思想没有讲清楚。
下面的人目瞪口呆。没有人想到王宵猎说话如此无顾忌,都被惊到了。
放下茶杯。王宵猎道:“商人信鬼神,尊祖先,做事先占卜,这是一种政治思想。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实话讲,我们已经搞不太清楚了。周人不同,以周王为天子,以周礼治天下,又是另一种政治思想。留下来的文献多,我们大致能摸清其脉络。直到今天,虽然朝廷变了,天子成了皇帝,但以天为道是没有变的。可以说,今天的政治,依然在天道之下,是天道的政治。”
天道之下(二)
说到这里,王宵猎抬起头看了看天。
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云层层叠叠,像波涛一样,好像大海披在头上。
还是没有风,依然闷热难当。树上的蝉虫突然像有了力气,撕心裂肺地叫着。
“什么是天,什么是道,其实我们说不明白。荀子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也就是说,天的事情,与人事大概相关不大。说是天子,其实是说周王以子礼待天。天认不认人间这个儿子,难说的很。如果真有一个天,在人间有这个儿子,那么天下动荡,百姓离乱的时候,总该有些表示才对。有的人求神占卜,有的人焚香祈祷。还有的人说天灾是警告,祥瑞则是上天认可。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办法。到了今天看来,都靠不住。”
说到这里,王宵猎的嘴角微微翘起。金军围开封府的时候,宋朝君臣不知道怎么想的,找了个郭京说是有什么六甲神兵,在大军前上演了一出闹剧。
“除了这些,还有一种办法。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对这句话,自古至今,认识还大大不足。与其求神问卜,不如相信泰誓所说的。天所看到的,就是民所看到的。天所听到的,就是民所听到的。由民之所视,由民之所听,以求天道,或许更加合适一些。”
听到这里,下面的人实在忍不住,不由交头接耳。这句话出自《尚书》,《孟子》引用过。大家都是熟读经典的人,自然知道。但怎么理解,实在没听过王宵猎所说的。
王宵猎道:“这里面的关键,是民视民听,哪些民?或者说,天下的百姓,哪些是民,哪些又不是民呢?天下百姓千万,是哪些人的视?又是哪些人的听?”
说到这里,王宵猎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不搞清楚,这句话就相当于白说。他说民视是黑,另一个人说是白,那民视是黑是白?他说民听是雨,另一个人说是风,那民听是风还是雨呢?想要搞明白这一个问题,不是那么容易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要讲清楚个体和总体的关系。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仅仅讲清楚个体和整体的关系,还远远不够。我们要明确,什么是民视民听,怎么知道民视民听。”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首先是一个人,有我的喜怒哀乐,有我所希望的,也有我所讨厌的。除此之外,我们上有父母,还有兄弟姐妹。等到成年了,还会和一个女人结成一个新的家庭。父母、夫妻,再加上子女,成为一个小家庭。加上兄弟姐妹,加上祖父、祖母,还有其他亲人,成为一个大家庭。许多大家庭合在一起,又组成了宗族。宗族合在一起,又有民族。民族合在一起,又有国家。许多国家又组成了天下。天下加上方外之地,又是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一环套一环,既有个体,又有不同的整体。”
“关键是,除了个体的意愿,这些整体,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意愿?所谓民视民听,除了一个一个百姓的视和听,是不是还要加上这些整体的视和听?这许多视和听,怎么区分?又怎么总结出来,成为民视和民听?纷纷乱乱,怎么知道什么才是我们需要知道的?”
说到这里,王宵猎停了下来。回味了刚才自己说的,感觉好似什么也没说,有些废话的感觉。这个问题,或许就是由废话开始,慢慢理出思绪吧。
“我认为,要真正理解民视和民听,就不能不搞清楚个体和整体的关系。这个问题,是政治上的一个大问题。一有模糊,就会被人钻出天大的空子。”
说到这里,王宵猎突然停住。看着众人,觉得有些说不下去。
要搞清楚这个问题,谈何容易呢?古往今来,有多少事情就是这样稀里糊涂的。说的时候天花乱坠,做的时候一塌糊涂。有多少制度看起来完美无缺,用起来漏洞百出。
过了一会,王宵猎才道:“这个问题,大家记下来,想一想要怎么做。总而言之,我们汉人的政治思想,是认为上有天,以天道治民。什么是天道?说法可就多了。”
“商人事事占卜,最后丢了天下。周人以周礼治国,最后礼崩乐坏。始皇帝焚书坑儒,命天下以吏为师,国事皆出于其一己之意,秦二世而亡。这些教训告诉我们,如果仅仅是借天道的名字,任你舌绽莲花,也是没有用的。天道,就要真地用天道来治国。”
“司马君实为宰相的时候,曾经说,宰相以道佐人主,安用例?苟用例,则胥吏矣!现在看来,司马君实说的可能没错,但他实在不知道道是什么。你们要做官,一定要知道天道。做事的时候,确实不需要用例,不用像公吏一样。但是,一定要知道例,要清楚明白例为什么这样。进学校,既要学理论,也要学一些实例。学实例,不是让你们以后做官的时候可以照抄,而是理解为什么这样。”
“今天我讲的事情大而化之,不是学校能教的。前面说的,是对天道的理解。我们认为,天道不是求神问卜,不是看天灾祥瑞,更不是瞎猜。而是看民视、民听,知民所欲。还不能够就凭着百姓们想什么就去做什么,而要正确地去做。这件事很不容易,所以我们要选优秀的人才来做官。”
“从求神问卜,到讲礼制,到始皇帝的天下决于一人,到君臣相佐,到本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是一个过程。我们更进一步,讲天道决定于天下人民。我们未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怎么清楚地知道天下人民的视和听,怎么知道他们的意愿。对于天道,从仰望于上天,到到处寻找天灾祥瑞的踪迹,再到求于人民,我认为是一个进步。这一个进步,能够解决我们现在面临的许多问题。”
说到这里,王宵猎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但是说实话,我们不管寻找出什么办法,只要统治者和官员放弃了理想,办法也就没用了。天道之下,当官的人是要有理想的。没有理想,只想着凡世中的人间烟火,那是不行的。如果再因为没有理想去改变制度,那就更不行了。”
“当人作为一个个体的时候,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过一生。但官员不同,不能依照自己的喜怒哀乐行事,而要按照规则行事。换一句话说,作为官员,没有我认为该怎么做,只有作为什么官员该怎么做。没有我这么想,而只有作为这个职位的官员,应该怎么想。官员,必须要考虑整体的事情,还不能忽略了个体。这一件事情,绝不像你们以前想的那么容易。”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像一个演员,演一个个角色。有人的角色是农民,有的是商人,有做先生的,有行医的,也有做工的。官员这一个角色,对演员的要求高,是最难演的。”
天道之下(三)
看着下面的人有些茫然,王宵猎也觉得无奈。跟陈求道等人讲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个样子,完不知道王宵猎为什么讲这些,为什么会讲这些,讲了有什么用。
王宵猎本来以为,这就是一个简单的认识问题。认识到了,改变自己的想法,改变做法,没有什么难的。然而事实不是这样。想让大家认可自己,改变想法,就已经难为登天。
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只能是把话明白讲出来,然后再通过实践,让他们慢慢认可。
想了一下,王宵猎道:“或者可以这样说。官府从上到下,便如天,威而严,凛然不可冒犯。官府要做的事情,来自于人民。民心便如地,从下到上,慈而宽,万事万物皆察。天地交融,中间生出来的就是朝廷,就是官府。朝廷上对天,下对万民,天生带有神的特点。我们这个朝廷,这个官府,不只是管世俗事务的地方,还是神殿。神殿里面,住的应该是神。有的时候,真的希望这世间是由神治理的,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我们不是神,我们只是普通人而已。我的感觉,天道之下,我们却看不到神的影子。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穿上一身衣服,假装我们是神。就好像小孩子一样,没有了大人,他们的一部分人只好穿上大人的衣服,学着大人的样子,做着大人的事情。只是大多数时候,小孩子很单纯,他们穿上了大人的衣服,就真地认为自己是大人,努力去学习。而我们这些所谓大人,穿上了官服,就认为自己真的是个官了,作威作福起来。”
说到这里,王宵猎无奈地摇头。
其实小孩子不一定单纯,条件合适,他们一样会跟大人一样。王宵猎记得一个新闻,有一个学校里的孩子得到老师赏识,贪腐、打压别人,整整数年时间,手段并不下于大人。只不过是小孩子见识少一些,让人觉得他们单纯罢了。
看着众人,王宵猎道:“做官的人,没有人想这么累。都想工作轻轻松松,出了事情,责任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来。怎么可能呢?做官是假装自己是神,凡人扮神岂会不累?于是呢,想出来各种各样的办法,让做官很容易,不用承担责任。这样是不行的。”
“做官很不容易。不但是要事情做得好,还要品行端正,不能让人挑出毛病。这样的人世间本来就少,想挑他们出来做官,就更加是难上加难。实际上的官呢,虽然有品行高洁的,但大部分都是庸碌无能之辈。拿着俸禄,却不做官应该做的事。我想了很久,基本没有办法防止这种情况出现。惟一能做的,是让想做官很不容易,但一旦错了,革职很容易。”
古今中外,官吏不称职都是大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许多人想了许多办法。可到了最后,没有人能够解决。只要官的任命权,还是在官手里,这个问题解决不了。
总是有人说,好的制度,就可以保证官员称职。甚至一段时间流行一个说法,制度足够好,放只狗上去做官,也一样好好的。怎么可能呢?这种说法不过是骗人罢了。
解决官的问题,必须有人民的有效监督。失去人民监督,一切只是空谈。
王宵猎道:“什么样的人可以做官?进士不用说,以前可以做官,以后也可以。而且进士考起来不容易,应该做更大的官,升得比其他人更快。但只有进士是不够的。除了进士,以前的办法是恩荫。有父亲、兄弟、亲戚,甚至有的只是跟了个大官做主人,都可以恩荫为官。这是不行的。如此之滥,怎么能保证他们是好官?以后,一律不许恩荫。除了进士,要考进学校,学成了之后出来做官。你们,就是第一批进入这样学校的人。学成了,出来就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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