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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璘终究是沉不住气,说话愈加尖锐,已经有了要捅破窗户纸的意思。
我朝他看了看,只见他直直地盯着赵王,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御诏(上)
气氛陡然紧张。
赵王也看着景璘,脸上的笑意仍旧从容。
他从跪坐的蒲团上站起来,看了看景璘,眉眼间已然有了些不加掩饰的傲慢。
“陛下此言,倒是让臣想起了穆皇帝。”他说,“诸多皇子之中,只有臣对他最是尽心尽力。他喜欢美人奇珍,臣亲自遍访天下,为他搜罗;他身体不好,臣不辞辛苦,将各地名医送到他身边;他想要一个学识满腹的储君,臣自幼饱读诗书,出口成章。臣所做的一切,他没有丝毫的不满,可最终,却还是让皇兄做了太子。纵然后来有了悔意,看中的却是齐王那尚在幼年的孽种。臣辛苦半生,得来的不过是当个宗室。”
说罢,说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景璘:“诸皇子作乱之时,齐王攻入京城之时,所图的皆不过皇位。他们能坐,孤为何不可?江山无主,能者居之。这天下,本就该是孤的。如今孤将它拿回来,又有何不妥?”
他这是连装也不屑了,竟在景璘面前不再称臣。
景璘的脸紧绷着,道:“如此说来,皇叔是不打算让朕活着走出石虎城了。”
赵王一笑,悠悠道:“陛下言重了。孤与陛下不但是君臣,还是叔侄,弑君杀侄的罪名,孤是断然不敢担的。”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和缓气氛。但我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
赵王既然敢在景璘面前如此大胆地将心里话说出来,便是已经戳破了窗户纸,不打算再留回转的余地。接下来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石虎城里有徐鼎,他虽然暂时听命赵王,却未必愿意看着赵王弑君。故而赵王再大胆,也不会在石虎城里动手。
再者,景璘的身体孱弱至此,恐怕也不必赵王亲自动手。
但无论如何,赵王既然说出了这话,便是不再拿景璘当皇帝。就算景璘活着回到京城,也与囚徒无异。
故而就算今夜徐鼎不动手,我和景璘也绝不能跟着赵王上路。
赵王的话,句句冒犯。
我唯恐景璘又沉不住气,清咳一声。
景璘看我一眼,目光里的愤怒倒是似乎按捺了下来。
“朕的时日无多,不必皇叔动手,也是个废人。”景璘道,“不过皇叔也莫想得太美。朕即便日薄西山,也有几个子嗣。按承继之制,这皇位断然轮不到皇叔头上。皇叔若对朕的几个皇子下手,便是拿朝廷百官和天下人都当了傻瓜。弑君夺位,难道以为无人看得出来么?”
“陛下多虑了。臣既然决心要这皇位,便无论如何不会让天下人不快。”赵王道,“陛下远征北戎,却被齐王和北戎勾结所害。孤身为皇室宗亲,挺身而出,铲除奸佞,镇压北戎,从敌营中夺回陛下遗体。此乃救驾,怎能说弑君?虽陛下晏驾,但我救社稷于水火,天下万民皆可见。陛下临终之前,自知时日无多又皇嗣年幼,于是效仿尧舜之德,传位与孤,亦乃众望所归。”
话到此处,已然图穷匕见。
景璘动啊:“如此说来,皇叔还想要传位诏书?”
“正是。”赵王道,“臣来觐见,第二件事,就是来请诏的。”
景璘笑了起来,声音讽刺。
我的心高高悬着,跳得飞快。
倒不是怕景璘会将赵王惹恼,激赵王做出什么事来。
因为当下的情形,显然是赵王对景璘一而再再而三不敬,刺激景璘,似乎就等着景璘做出什么来。
这着实反常。
“朕若不给,又当如何?”只听平静道。
“陛下放心。”他说,“臣说过不会伤陛下性命,那么必是说到做到。不过当下这城中之势,陛下也看到了。众将士皆拥立臣为天子,若陛下仍不肯赐下传位诏书,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只怕难料。”
景璘怒极反笑。
“事到如今,皇叔莫非以为,朕怕死么?”他说,“谁人要朕的性命,拿去便是。至于诏书,一个字也休想得到。”
赵王不紧不慢:“那么,太后呢?”
景璘的目光定住。
“你用太后的性命要挟朕?”
“非也。”赵王道,“孤不过想提醒陛下,想要坐江山的人,可不止朕一个。若陛下当下在京城,只怕那要陛下赐诏的,便是太后了。”
听到这话,我明白过来。这赵王,是要拿太后来挑拨了。
“那又如何。”景璘显然也知道这个,答道,“朕的江山,不传给朕的皇子,难道传给皇叔?”
“陛下莫不是以为真的能传到皇子头上?”赵王笑了一声,“陛下只怕还不曾知晓,太后已经将她母家的兄长子侄都入了朝,将来陛下一旦晏驾,太后一系可是要摄政的。左相董裕死在了洛阳,那接任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父亲龚有道。陛下的几个皇子,都尚在幼年,陛下该不会以为,太后会让龚氏之外的人来摄政?到了这一步,天下不姓龚,难道还姓景么?”
“一派胡言。”景璘冷冷道,声音听不出波澜。
赵王叹道:“陛下不若想一想,无太后应许,孤怎有今日?孤做下的事,陛下尚且能知道,太后又岂会不知?陛下当初与回纥人勾连,让他们将太上皇后绑到平朔城,若无太后允许,也不至于顺利至此。陛下的身体如何,太后一向明了。陛下身边和手下的人,也皆是太后安排。陛下到平朔城和谈倒也罢了,可陛下要亲赴北戎,这等凶险之事,竟无人阻拦。何故?陛下想要一个贤君之名,太后也着实盼望得紧。即便陛下在征途上驾崩,于她亦是无妨。一位为国而死的壮烈天子,只会为太后摄政锦上添花。”
景璘一动不动。
我知道,赵王说的这些,其实并不会让景璘惊诧。
景璘不是傻子,他向来嘴毒,还喜欢凡事往坏处揣测,对于自己的处境,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就在不久前,他还跟我说过相似的话。
但我也知道,景璘自己琢磨是一回事,赵王这样的人在他面前点破又是另一回事。
那紧攥的拳头,足以见他心中愤怒。
御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