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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忙点头应和,又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头天夜里先邀了只狗,大的耍脾气,小的也学样来撒欢,一会撕书一会摔板凳,屋里造得一团乱;等天都透亮了,又急火火地催了两回水洗身子。这才刚开始!第二日屋里动静就没停过,殿下弹了会琵琶,想是觉着不入耳,一恼上头,就把那琵琶给摔了。”
“今儿个好容易消停会,因天气渐热了,还没到晌午就吵着闹着要一碗酸梅汤。那汤都给她端手里了,好么,一没留神,把碗又给打了。只可惜底下人都没想起要防备这一茬,盛汤的碗都是官窑的冰瓷,好家伙,碎得一片一片的,几百两银子呢,全碎在地上捡不起来了……”
赵元韫一面听一面笑,到后头愈发刹不住笑意,绒密的眼睫之下流光灿如滴蜜,“本王的尔玉,是最聪慧的姑娘,要摔百十个好碗也使得。只要她爱听这响动,就紧着她摔。无妨事。”
小厮一拍大腿,苦苦咧嘴道:“王主,您老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奴才几家铺子忙活一旬也未必挣得上这个数,哪能都摔了去?”
“胡说八道。”赵元韫眼皮一掀,把脏帕子掷到他怀里,“一旬只能挣这么点,那本王瞧你们也不必开张了,全卷铺盖滚回山里打家劫舍去吧!”
小厮眼见哭穷失败,当即陪个笑脸,“王主明鉴,上一旬账面上确实只进了这个数,那不是因着皇帝老儿闲折腾耽误了么。闭市的一旬和开市的一旬,自然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小厮名叫黄蒙,因是山洼洼里长出来的草野之人,从前一张开嘴口音又偏又怪,连名字都说不利落,故得了个诨名叫小黄门儿。
这诨名其实有些忌讳,旁人一听就免不了打趣,只道这人天生得是个太监命。小黄门儿如今虽还没被狠心的主子送去噶了干净,可在行事作风上头,却是早早沾了阉狗爱攥钱的坏毛病,吃进去容易,叫他吐出来比登天还难呢。
不过做了王府几年的账房管家,黄蒙自己心里也有数:攥钱归攥钱,要做王下第一体面人,自然还是得分清手头这钱是替谁攥的。王主要哄小娘子了,那兜里就是再磕碜,男儿脸面也不能磕碜,底下人总得想着法地给他变出金来。
所幸王主一向断情绝爱,莫说小娘子了,就算是早年亲娶的三个王妃,那手也没捞着摸一下。
如今的王主,约莫算得上老房子着火,好巧不巧地跟天家的小冰坨子烧在了一处。这倒也罢了,毕竟从前没稀罕过这一样,行事难免出格些。可他身为大管家,也得上心提点着主子:少穷摆阔!毕竟外头还养着私军铸着甲,矿上高炉经年累月炼个不歇,烧的可都是钱呐!
黄蒙从不觉着自家主子会当昏君,却生怕这王府偌大的门庭被小妖妃给祸害塌了,于是小心翼翼点了一句:“殿下年幼,心性不定,总这么摔打着可没法过日子……”
“她么,大约从未想过要同本王好生过日子的。”
赵元韫敛眸,轻轻自语了一句,言罢便默了会,食指与中指在桌面上交替敲击,一顿一顿的,没什么特别的韵律。
只不多时,他又抬眸睨了黄蒙一眼,叱道:“抠抠搜搜,像什么样子!管家管得只进不出,你是要当貔貅,还是准备中饱私囊?”
那小黄门儿唬了一跳,忙一缩脖子恭声道:“王主教训的是,是奴才不省事了。不过要说公主殿下也是好心,竟还亲自给奴才们拾掇残片,这样的人儿,莫说一个碗了,就是把个金山都捧到她眼前……”
黄蒙说着说着,又开始嬉皮笑脸,“想来王主也是愿意的,嘿嘿。”
赵元韫没搭理这小厮的挤眉弄眼,只淡淡嗯了一声,又问:“可扎伤了?”
黄蒙摇头道:“这倒不曾。”
“如此便好。”赵元韫垂眸,“底下人都仔细些,莫要让她被碎瓷扎了脚。”
“奴才明白。”
黄蒙站在底下,眼睛直勾勾盯着主子脑门上的伤口,想问又问不出口,心里痒得跟猫挠似的。
自家王爷是什么成色,他这做属下的再清楚不过了,绝不是赵元协之流好耍弄两下武把抄的空架子。要谦虚点说,就算称不上独步天下吧,最起码也是勇冠三军,京城里头上至皇帝下至刺客,从来也没怕过谁,是个只见赢不见输的狠茬子。每每干架回来,身上纵沾了血也多是旁人的血。
算算日子,上一次王主败得这么惨烈恐怕还是十来年前了。也不知是哪个本事通天的,竟然把王主给揍成这样?
不过王主虽吃了败仗,心情倒是不坏。事实上,自尔玉公主来了府里,王主便绝少有心情坏的时候。
从前最是不爱回家的一个人,如今一下了朝就要往屋里赶,公主推都推不出去。原本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死皮赖脸起来竟也是人中龙凤。
偶尔同公主那边假意说了要出远门,实则却是在外头绕一大圈又偷溜回来,独个寻一处拐角悄没声息地往人家屋里看。
幸而他小黄门不是个女子。要被王主这种人在背后盯上了,还真就怪瘆得慌的。
又幸而尔玉公主与别的女子不一样。或许其实女人内里都一样,只是在王主心里公主与旁人不一样,且他偏偏就最看重那么一星半点的不一样。相中了哪一个便只单盯着哪一个祸害,再不去祸害别人,倒是比那处处留情祸害了一群人的温柔郎君还少造些孽。
要纯粹怀着个嗑瓜子的看客心,他可乐意看公主把王爷迷得七荤八素了。反正被王主祸害的又不是他小黄门儿!只可惜他多少还领了份活计,王府这一摊子家业暂不能倒,这才时不时惦记起要忠言逆耳来。
逆耳的忠言说出来也没多大用,主子权拿他的话当耳旁风,连亲爹喝骂都懒得赏脸回应。可一说到公主的事儿,王主总藏不住笑。
这会子也一样,明明都听罢多时了,嘴边仍时不时挂出点笑模样,一双眼睛也不爱瞪人了,纵使瞪了他小黄门也不犯怵,只瞧着主子眼里软光粼粼地往出淌。心情好不好,一眼就知了。
“喵呜——”
有只黑猫从窗口处跳进来,像一匹会舞会颤的黑缎子,三两步走近了,跃到赵元韫膝上卧着。
赵元韫微一挑眉,抬掌抚了一把猫儿脑后的软毛,顺顺当当地从上捋到下。
那猫儿四肢舒展,粗尾巴扬起来往他面上一抽,还没等抽着呢,就被他一把薅在手里。
小厮看得噗嗤一笑,“王主,您瞅您惯的这畜生,都上房揭瓦了!”
“本王是不大惯它的。是她喜欢这些小玩意。”
那猫儿尾如灵蛇,哧溜一下从赵元韫虚拢着的指缝间钻出来,回首鄙夷地“喵”了一声,迈开步子从他膝头窜下来,独自趴到桌案上睡去了。
黄蒙的视线随着赵元韫移向那只猫,瞧罢多时,脑袋一歪嘴一撇,“王主莫怪奴才多嘴,这猫的性子,养不熟。”
赵元韫微微笑了笑,“养不熟。只能顺毛摸着,勉强还算是一团和气。一旦逆了毛去摸——”
他的手掌虚悬在半空中,还没落在乌珀身上,猫儿便一个激灵竖起耳朵,鸳鸯眼半睁开,像两窝玄玄邃邃的野火。
“她不喜欢,连粉饰太平也不能够,就总惦记着回头狠狠咬人一口。”
黄蒙听得半懂不懂,但却知王主说的绝不是猫,于是笑道:“嗐,您这不是没事找事么。依奴才看,您挑那乐意被逆毛摸的不就得了?”
赵元韫也笑:“可你怎知我就要那驯顺的?”
黄蒙一拍手,“要么怎么您当王爷呢,这境界!高!”自讨苦吃还吃出乐子来,他小黄门儿自认委实比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