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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狐狸倒不至为一己私欲耽误朝政,只是她心头那点朱砂痣实在根深蒂固,植入骨血。每每遇上与他有关的人或事,成璧便会方寸大乱,孩子似的无理搅闹,失却了平素的淡静与精敏。
他为她寻的这个暖床的面首,模样出色,心性纯净,又有一样特质像极了容珩。那容珩心结未解,必不会委身于她,二人口角之后赵成璧少不得在秦徵羽身上移情报复。早先传言中女帝对其也是宠爱有加,若不是从一开始便上心提防,实在没理由不碰他的。
既未敦伦,那么鸩骨之毒,便也是假的。
这小小女子,早应被自己引入樊篱。那沉家一事他抱臂旁观,看似闹剧一场,无论结果如何皆能让他借人之手试探根底。岂料女帝竟以此为突破口,抛出个毒饵由人撕咬,任凭京中局势发酵,直至那日亲蚕礼中多方势力矛盾激发。
昌邑王那老贼乃先帝手足,明面上纵情声色,自污声名,暗地里却是躬耕多年,在羽林军中早有布置。赵元韫知他枝蔓已成,便早将自己向女帝下毒一事暗中告知于他,邀其共举反旗,实际却是欲趁其不备来一场黑吃黑,狠狠砍下他这一枝臂膀,同时也顺势将女帝一方势力大大削弱,要她不得不再一次无望地倒向自己。
宗室贤王,欲代朝纲之前总要博一个假仁假义的名头。如此一来众臣无可指摘,人心归顺,女帝即便再不愿放权,亦是无力维持。此时他再如从前般伸出援手,予她些甜头尝尝:这皇帝之尊本就不被他放在眼中,若尔玉看中龙椅,稳稳坐着便是,待她腻了乏了,他再以夫婿之身为妻解忧,岂不是两相和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赵元韫何尝不知,只是他未想到,他掌中的这一只小雀儿,竟不知何时生出了鹰隼似的厉喙,叨上一口便要生生撕下一块肉去,一不留神,连他都吃了个闷亏,更不用说那昌邑王了,前日来信时,话里话外正骂着他的祖宗三代呢。
心念及此,赵元韫竟豁然笑开,胸中泛出些无法言明的欣喜,正似是棋逢对手,眸内星火如炬,惺惺相惜。
“赵成璧……小瞧你了。”
秦徵羽跪伏于地,不敢观望他面上神色,只听得他嗤笑道:“入宫半年,以你之能,不过是行些鸡鸣狗盗之事,要你以这鄙贱之身笼络女帝,的确是有些为难了。”
“容珩你是拍马也赶不上了,可那沉家庶子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竟还不如他?太让本王失望。看来替身之间,也需得分出个三六九等。十四,你天资太差,即便精心教养了数年,在赵成璧眼中还是比不得她亲手挑选的……血脉相连的赝品呢。”
“属下无能……”
秦徵羽面容凄恻,脑中却有灵光一闪——何谓血脉相连?赝品,指的是沉宴么?
未及深思,赵元韫又道:“今儿她和你闹了一场罢。身为帝王,后宫事为天下事,君侍不可轻易废弃,小丫头倒也学会掩人耳目了。可有什么话要你传给本王的?”
秦徵羽便掏出成璧先前放于他怀中的书信,跪行于前捧手上递。
赵元韫不以为意,随手翻开信件,其上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完璧归赵。
那四个字笔体逸扬挥洒,鸾翔凤翥,端看其字便可以想见女帝落笔时的畅快心情。小姑娘一向是心气儿高的,此刻正雏凤昂首,用这叛徒向他示威呢!且这用典倒也巧妙,细思时又能品出些许旁的意味,如娇似嗔,直勾得他念想横生。
临楼王心怀大畅,不禁莞尔失笑。
“聪明的小骗子。成日里撒娇卖乖,狐狸尾巴都不知收敛。”
被这书信一打岔,赵元韫的心情显而易见地由阴转晴,狭眸一闪,见仍秦徵羽跪得紧贴于地,便闲闲上前两步,抬脚踩住他的脸。
“十四,你配不上她。莫要肖想本王的女人,明白么?”
秦徵羽面白如纸,连呼吸都不能。那一脚力带千钧,已将他的尊严与人格皆尽化为齑粉。
二十年风刀霜剑,二十年雪月枯灯。从孩提时便矢志效忠临楼王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的生命便是在一成不变的杀戮与奔波之中游走,等待着或有一日引颈受戮,亦不为遗憾。
他这一世本就了无生趣。情与爱,仿佛是远隔云端的世外之音,他未尝有缘体会,直至与她不期而遇。
配不上她……
无法肖想……
“疼的时候,要记得想朕。”
若少历波折,待脱去了那些阴鸷与算计后,赵成璧本应是个灵动而俏皮的女孩儿。她有些唯我独尊的娇蛮,喜爱在亲吻他时用尖尖的虎牙咬他的唇珠,情潮汹涌时偶尔不能自控,但若真咬破了他,也总会俯身上来,亲亲密密地用唇舌安抚着他。
“徵羽,徵羽……”
宫灯影下,幽香暗传。情丝如缕,软玉缠身。
“朕想取悦你。”
秦徵羽眼眶一热,竟落下泪来。他的爱慕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生根发芽,不知何时竟已情根深种,再难自拔。
赵元韫脚上缓缓施加着力道,啧啧叹道:“你指望得到她的爱怜,才叛了本王。如今此局已破,你这功臣却被弃如敝履,还真是可怜呐。”
“不,不是……”
“否认什么。你与她的一点小伎俩,当本王不知么?今日闹成这样,无非是扯出个幌子送你回来,要你再替她与本王虚与委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本王可不是赵成璧,连你这等低贱之人也有心捡拾。”
秦徵羽心如死灰。往日在女帝面前时,还是靠的成璧几番放纵才得以周旋,如今对上临楼王,他连狡辩都无法出口。心事、密谋皆被他一语道破,再枉费功夫,也不过徒为人笑谈耳。
“你以为她要你回来,当真是为的在本王身侧有甚谋算?尔玉可是本王一手调教出师之人,自然与本王心意相通。她这是着意要借吾之手来惩罚于你呢。”
赵元韫终于施恩似的收回腿脚,独自踱回案前落座,复又执起本书册,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本王待尔玉,一向有求必应。拖下去,押入水牢。”
有两名暗卫无声上前,一左一右挟住秦徵羽,将他投入府内诸人最深层的梦魇之中。那水牢建于地下,分上下两层,幽暗潮湿,偶有几声异响传来,窸窸窣窣的,不知是鼠蚁还是前人冤死的魂魄在作祟。
叛主的暗卫,所受的惩罚较其余罪人更加严酷,因唯有如此方可震慑住旁人的侥幸心思。秦徵羽双手被缚,一枚铁钩穿过琵琶骨,将他悬吊于横梁之上,口鼻之下便是腥臭的脏水。借助水的浮力,他倒是有幸摆脱失重,可那水于他而言却也是致命的存在。
不但是因着水中的污浊浸染伤口,更是因那水里还有些细长之物穿梭滑动,时不时地用冰冷黏湿的尾巴扫过他的身体。秦徵羽勉力咬住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足足捱了三日,身上早被水蛇咬得鲜血淋漓。
他的神思早已迷乱,眼前视界一片模糊,却连垂首休憩都无能为力。牢房内的水位将将没过他的鼻翼,唯有一刻不歇地绷直身子,才能保住性命不致淹死在牢中。
赵元韫的惩罚,正如他这个人,绝不是快刀斩乱麻的处置,更似是一味极缓极幽邃的毒。背叛之人,连臣服的机会都不再有。
秦徵羽神志恍惚,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人自天际向他走来,他便自魂灵中伸出手去,牢牢将她扣在怀中,不愿再放她离开。
“朕的徵羽还是这样乖巧。”
她轻笑着,语调甜软,手指却是冰凉的,“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让朕心疼。该罚。”
“陛下已然在惩罚臣侍了。”
他闭着眼笑,并无太多的怨恨,心境平和处恰如冬日的一方静湖,雪落无声。
“徵羽也学会顶嘴了?”她歪了歪头,伸指点着他的胸膛,“容珩哥哥是不爱同朕顶嘴的,快些改了罢。”
“其实……臣侍一直都会,只是从前无缘让陛下瞧见这一面。如今再没机会了,就不改了,好么?”
在她的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隐忍而顺从的秦徵羽,一个像极了容珩的影子。
他是东施效颦,亦是寿陵失步。不伦不类地效仿着她的心上月,却又患得患失,怕靠近她,怕失去她,更怕伤害她,最终连自己原本的模样也弄丢了,丢失在往昔卑微如草芥的岁月之中。
可秦徵羽又究竟是谁呢?
有赵成璧,方有秦徵羽。他本就是为她而生,因她得名,更伴着她,生出了一颗勃勃跳动的心。
如今她要他剖心为证,他自当拱手奉上。
“傻乎乎的。”她又在用发丝轻撩着他,纤指拂过他的胸膛,激起一种尖锐的刺痛,“朕不过拿你解闷儿,你就当真了。”
“如此,也好。”
既是能解闷的,便也算是曾被她放在心上了吧。
“陛下作弄臣侍也好。”
“等着被朕作弄之人可多了去了,你算什么?”
她笑眯眯的,小嘴鼓得老高,有一种傲慢的娇气。秦徵羽无奈地瞅着他挚爱的姑娘,轻叹道:“臣侍可以抓住陛下么?”
那虚幻的赵成璧思索良久,终于勉为其难向他点了点头。
“好吧。”
即便是一场幻梦,他也不敢逾矩,唯有得到她的首肯后方可孟浪行事,将自己的唇轻轻贴附在她额上。
倏忽间暗牢中机扩之声大作,随着铁链的滚动,水位逐渐下降,秦徵羽也被那穿骨的铁钩带着一并向上,直至在临楼王脚边摔成一滩软泥。
“还活着?”
他手掌微蜷,映在赵元韫眼中,便是棋子功用未失的证明。临楼王淡淡一笑,无意再折磨于他,“既然没死,就回她身边去吧。”
秦徵羽气若游丝,瞳孔却不自觉地紧缩,且听他道:“不是追慕着那负心人么?这一次,本王要你以你的真面目谋宠。”
“今日,便以苦肉计成全你。让本王好好瞧瞧,你有几分本事,能否让她撇下容珩,心悦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