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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珉诞生于秋末,在她降临之后,初雪就来到了京都。下雪意味着歇息、满足和团圆,抬起一条腿跨过冬藏的门槛,期待整年辛苦的结算。
战后的荆国进入平稳发展期,国家没有大事,无论朝堂乡野都在休整恢复,这个年节本来也该喜乐安逸地过,可随着时间将近,前桥愈发忐忑。
“我去一趟圣乡吧?”她心事重重地找来梁穹商量,“虽然皇姊把该做的都做了,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殿下想得到什么安慰呢?”
什么安慰?当然是来自诱荷的亲口保证——没问题,放心吧,真嫄会保佑你们。可她又能预料到,诱荷根本不会这么说,只会嘲笑她的胆小,不肯相信皇姊,一心求助神明。
她身旁的参谋也没好到哪去,梁穹本想安慰她,但碍于迷信程度只多不少,开口就成了:“星象未见异常,地震或许不会发生,殿下放宽心吧。”果不其然,此话遭到前桥的鄙视:“我担忧的是‘地’震,和你那星象有什么关系?”
荆国的科学亟待发展啊!破除迷信,得靠知识的利剑,否则废除一个真嫄冗祀,又来个真方、真三角,民众照旧爱听爱信爱供奉,杂七杂八的信仰积累起来,没准儿给了邪魔歪道可乘之机呢。
科学从何处来?前桥乃百无一用之书生,无法帮上忙,指望荆国本土孕育知识体系,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有成。但说来此事也不难,有个独属自己的捷径,只是需要诱荷给她开个后门……唉,诱荷,什么都绕不开诱荷。
自从获得神明金手指,向其求助就变成了下意识的选择,原本尽人事就能听天命,心中踏实,现在则不然,没有神明庇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或许诱荷离去,也是为了让她重拾独立性吧?她得相信皇姊,相信荆臣,相信自己,数月的筹备足够应对地震难题,内外沟通均已到位,何必奢望神明加上一层保障?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比如那个新来人世的婴孩。当她再抱起魏珉逗弄时,小家伙已经不像上次哭闹不休了,在她怀中睡得安恬。
旁人都说,那是母体和婴儿天然的联系,前桥起初也信以为真,跟着开心了一会儿,直到她在婴儿床上看到一件自己的衣服,才推测出缘由——
自上次发现魏珉与她生疏后,何缜哄睡婴儿都用沾了她气味的衣物,朝夕为伴中,她的存在对于魏珉不再陌生,才达到了止小儿啼的效果。
“想好让我兑现什么承诺了吗?”她问何缜,语气带着嘉许。何缜则摇头道:“机会太难得,我尚未想好呢。”
“好吧,反正承诺不会收回,你就慢慢想。但别指望它能利滚利,拖延一年半载,一个承诺化作两个。”
何缜笑了。前桥不仅愿意与他玩笑,也愿意留在东院睡觉,虽然两人什么也做不了,却能共度良宵。话题因着魏珉的缘故成倍增加,原本淡淡的妻卿关系,竟有粘稠之势了。
难怪人家说,孩子是双亲关系的黏合剂,这话放在此时此刻,要换个角度理解:她和梁穹、成璧的关系本就亲密,无需魏珉黏合,可与她感情较浅的何缜,就得靠魏珉破冰了,也是通过这类接触,她突然发觉了何缜的很多优点。
性格直率,热情真诚,曾经目空一切的桀骜被谦逊取代,让他的直白增添了深思熟虑。有知识,见过世面,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做事笃定果决,不像梁穹那样求全讨好,忧心忡忡。
他还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前桥目前最欣赏的地方。以往只觉得这孩子看男德书荼毒了脑子,现在才发现,何缜只是把言行框在那个不出错的限度里。他对自己有很高的期望,想做好,做出色,于是在新手期兢兢业业钻研教程,摸索经验,形成自己的了解后,就不拘泥于别人给出的框架中了。
这样的何缜带来颠覆性认知,前桥承认,以往成见有些深了。也可能是何缜不强求她亲近之后,举止不再束手束脚,放松很多,为讨好她而弄巧成拙之举,渐渐地消失在行动轨迹中了。
——
2
地震进入倒计时阶段,各地开始了紧张的等待。前期筹备已经力图做到完美,无论是围护山石、加固堤坝、修缮房宅,还是规划避震场所,准备应急物资,桩桩件件都依皇姊指示就位。
大型城市按照街衢,小型乡村按照邻里,再偏远些的零散民宅则自成一体,分别安排了人手轮流值岗放哨。荆国民众早就从朝廷布告中知晓地震将至的消息,数月过去,无论心理还是物质都准备万全,只待打一场有把握之仗。
地方紧张如斯,京都也不可幸免,官兵、民兵、街长,层层相递,组成网格,压实责任,落实管理。接连几日,皇姊的朝堂都处于24小时应急营业状态,各部要员留岗待命,吃喝拉撒全在宫中,以应对随时而至的天灾。
宫侍们步履匆匆传递宫中条令和各地奏报,炭火彻夜燃烧,让隆冬时节空旷的大殿如春温暖。
枕戈待旦地等了第一日,地震不来,等了第二日,地震依旧不来,到第三日时,揪着神经的紧张化作生活常态,人们甚至恢复了谈笑,言语间都笃定地传递着一个信念——地震马上就来,不是明日,就是后日,最迟不过大后日,地震肯定来了。
然而如此备战五日,地震还隐匿无息,天空照旧放晴下雪,过冬的鸟雀安闲翩飞,就连星辰都不曾乱上一颗,除了机警的人们昼夜坚守,一切都纹风不动。各府将情况汇报中央,前桥在朝堂哭笑不得地听闻一份意料之外的总结——最近这几日,各地盗劫案件数量连续维持在“零”水平,治安出奇地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仿佛步入大同。
再这么下去,别说百姓了,就是贼都受不住了。
地震是一定会发生的,前桥只是不知具体日期,她担忧皇姊在持久的等待中消耗信念和热情,然而这纯属多虑。皇姊从未怀疑过她提供的情报,一来是因为她言之凿凿的保证,二来是她当初搬出真嫄为预言背书。
经历那场战争后,皇姊已经不敢不信鬼神了,神神叨叨的妹妹也不再是她皇权的威胁,而是助手和继承者,皇姊看待真嫄的方式,就这么一举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终于,在万众期待下,时间来到了第七日的夜晚,一声巨响过后,火烛和大殿同时摇晃起来。诸人吓了一跳,但也仅此而已,可能是想象中的地震吊足了胃口,当前规模竟然远远不及,让大家有些隔靴搔痒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甚至安然中带着惆怅。
众臣在规划好的避险墙角就位蹲下,皇姊也离了尊位躲避,大家没什么话说,只不约而同朝天顶看去。
那里繁复的装饰被未雨绸缪地撤换,还在梁下挂了帷帐,防止摇落之物砸到下面的人。不光朝堂这样,民间也都照此法准备好了。灯火在摇晃,人影在摇晃,除了必要的政令外,依旧没人说话,大家冷静地蹲着,等待第一波地震过去,好像被风化的石塑。
待地震停了,皇姊问道:“还有几次?”
前桥答:“到天亮前,还有三次不等,一次比一次威力小。京都震感尚不及春台强烈,但愿西部三府平安渡过此劫。”
皇姊点点头,又同大家恢复沉默,只有汇报各地情况的宫侍拿着新的消息,穿梭群臣之中。封原山经过加固,岍江沿线也早做防汛准备,每个主城都囤积了人手,随时准备救灾,训练有素的信鸽也已备好,有条不紊将奏报发往中央。
春台无事,觐坞无事,大亭无事,黄原无事,唯有最让前桥牵挂的凤苑,报平安的消息迟迟不来。她和所有人一齐沉心等着,最终在黎明时分,等来一名宫侍飞快跑入,急呈又厚又长的奏报。
“凤苑府尹奏报!”
凤苑的消息不同与其他各府,光是厚度就暗示内容的非同小可,皇姊接过时,手都有点发颤,大家的目光紧盯在她脸上,却见皇姊看罢内容,双眸绽放了一种既迷茫又欣慰、难以名状的光彩,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信递给前桥。
于是那些目光又来到前桥身上,她平复着内心诸多不安,匆忙看去,却见那上面写着令她始料未及的文字。
她的面色也变得像皇姊一般,困惑而欣喜,意外而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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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来凤苑的安排本如其他府那般妥当,甚至针对被前桥强调的重点区域,布置更加周全。但正所谓百密一疏,在第二次地震时,封原山上有块巨石瞅准了时机掉落,正好砸在防护网的边缘处,冲破障碍,向着西北角的山下民宅而来。
那块巨石跌落在农田中,没造成伤亡,却将防线撕出缺口,原本被挡在山体上的簌簌落石顿如寻到洞窟的流沙,跟着一涌而下,当地官兵和民长在发现险情后迅速组织民众撤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眼看那山石瀑布就要将山下村落掩埋砸平。可就在此时,仿佛有一股力量陡然而生,将那些碎石泥沙拦在半空。
它们浮于离地面十米高的位置,逐渐积聚成一座小山,遮挡了仅有的月光和当地百姓窥探天机的视线,缓缓朝着旷野移去。地面上的巨大阴影路过宅院,路过鸡笼和羊舍,路过田野,路过溪流,一直走到空无一人的野地,才如手掌翻倒,让那些砾石轰然落地。
府尹言之凿凿,称封原山脉之外出现了一座新的砾石山,就是这场奇迹的遗痕。
这内容在前桥看来宛若天方夜谭。难道凤苑府用了一晚上时间,编出这么个故事,在各府平平无奇的奏报中脱颖而出,以博眼球吗?
她接着翻到第二张纸,看过之后,才把刚才的念头抛下了。
西籍人对真嫄的崇敬根深蒂固,纵然十多年来废除祭祀,也没有撼动信仰,尤其是今年,黄原守城之战中,对真嫄的崇拜春风吹又生。于是这次目睹移山神迹之人,认定此乃真嫄庇佑,纷纷跪拜在地,口称显灵,呼声震天。那夜百姓咸服,云集祷告,更有甚者组建了朝圣队伍,非要冒着寒冬朔雪离开凤苑,星夜兼程赶赴圣乡,叩谢真嫄垂恩。
凤苑府尹忙活了很久,才把游行的百姓劝住,让她们回到家中,静候余震过去。
如此看来,或许真是闭关的诱荷大发善心,帮了百姓一把——这就是“如有神助”吧。
威信如此,今后她的香火算是不会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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