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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有一天我问我爹如果面具不在了会怎样。
我爹说我承不住这上天的恩泽,没能力受,福薄,命浅。会死呗。
它保护了你,殊儿。我爹忧心忡忡。你不想要,是觉得哪里不好吗?
不好肯定是有的。我分不清别人的示好是好意还是恶意。
少年时自打有情愫的概念后,也曾为异性的接近心生悸动,但不久我就意识到一切希冀都会落空,因为我有一张丑脸,别人的刻意招惹是为了看笑话和找乐子。
它反复教会这件事,并告诉我不要再有幻想,至今,我仍不能对别人的好意做出适当的回应,无法信任,总是怀疑。也就不可能交付真心,有段姻缘。
我不会。
从现实醒来,抑或是醒在梦中,梦里回到了老家南城,跟父亲在一起。时间不可溯回,不知为何清楚知道,这是梦。就像是醒在了梦里,叁言两语很难说明白,但就感知而言,于我是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
站在花树底下,等父亲介绍的男子来见我,本来我不乐意,父亲说你就见见。
那见就见吧,他迟迟不来。我仰头看着树叶间缝隙投下的光线,心里想着时间,这是廉历十叁年,据南城的桃花宴那一天,已过了叁年之久。
因为知道去桃花宴会发生什么,也就避开了原来的事情的走向,没有遇见尹辗,没有识破面具,也就没有入宫此等破事。安安稳稳过了叁年,是愉快平和的一段时光。
结果叁年之后的某一天,我父亲嫌我天天在家里抠脚烦了,要把我嫁出去。
他说招赘婿,又嫌来报名的几个老男人年纪太大长相不好,媒人说也不看看你姑娘的模样,不错啦,要求不要太高,就这几个还是方圆几百里给你做了好久的宣传。
我爹说呸,宣传费收我一大笔银子。我啃着瓜说爹都叫你不要搞这些了,你不搞就不会被坑了不是?
我爹踹我一脚,说就是你这个猪样才嫁不出去,西瓜水都淌到下巴了擦擦。
接着他又开始盘算起交情好的大人家庶出的儿子。通常这种为妾室所出,家里不受宠,也不继承家业,拐过来当个赘婿,正好。
我爹挑挑拣拣选中了高家的叁公子,这老高家是个暴发户,有钱了就买个官做,是我爹南城郡守下的一个县令。我们这南城本就是极度落后又地窄的一个小城,底下的县更是小之又小。叁公子高颂是他爹跟陪嫁丫鬟私通生下的,他娘连名分都没有,含恨病重上门闹事才让高澍接了高颂回家。高颂跟他娘在老家的时候,就帮他娘种种菜,做豆腐,读书,卖菜。高澍见他习得两个字才让他认祖归宗,在衙门里打杂役。
高颂人很老实,长相普通,国字脸叁分愚钝四分老实还有七分惧内的气质,我爹甚是满意,我说做你的青天白日梦,人好好一小伙凭什么看上我呀。结果他还真的不吵不闹,无意见无抵触答应跟我见一面,惊天奇事。
一日我们在街上遇见他跟同僚巡街,我爹一肘子捅我叫用扇挡脸。我心想反正都要见面你现在心虚个什么劲儿。
他同我爹拱手作礼:“曲大人,真巧,今日赶早集?近来夜间风大,关好门窗防风防盗,高某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多打扰大人小姐,改日再登门拜访,大人回见。”
我爹“真巧真巧”“不急不急”“甚好甚好”一副痴汉模样,目送人走远还在挥手,仿佛嫁人的是他不是我。等人走远喟叹不已,“多好的孩子啊。”
这多好的孩子也不过只是个好人,不见得是喜欢我欢喜结这门亲,他全凭家里做主,谨听父亲安排,许诺将我做亲人好好对待,我寻思这是我爹给自己找了个替身,毕竟他忧愁死了没人照顾我。人都自私。他也没考虑别人要怎么看高颂,那高颂走远了还听见他同僚正话反说地调侃他“你运气真好,那曲家大小姐真是——漂亮呀哈哈!”
这是骗婚,我说,爹,事前不说清楚,这是骗婚。
他说你这傻姑娘,太不懂男人,全天下十个男人有一百个愿意被这么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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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见我在花树下,走过来同我行礼道,“姑娘久等了。”我说不久不久,咱们走吧,过会儿晒死人了。
我们在园子里边聊边逛,慢慢走着,我说我从小不做家务,以后也不会做,他说家中节俭,自幼无仆人服侍,我嫁过来之后也要适当操持家务,还要种菜磨豆腐,他娘说了自己家种的放心,还节省。
我说我爹不是说好过我府里来吗?他说那成家之后必要府上人员消减,他自己可以安排打理。他母亲卧病在床,生他养他带大不容易,要我尽孝道,好好孝顺她。孩子可以跟我姓,生到第叁个男孩必须跟他姓。我目瞪口呆,“……要是生不出叁个呢?”他严肃道,“生到第叁个男孩为止。”
我无话可说。黄了。
我爹这次没骂我,也没紧锣密鼓安排下一场相亲,我以为他死心了,哪知有一天捡了个男人回来。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打听好了,外地的,父母双亡,家妻早逝,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有个女儿……吓得我真以为他绑架差点到官府报案。
他把那人招来家里帮工,结果就真成帮工,一直在我家干下去了。小朋友十分可爱,她说颐殊姐姐,我爹看不上你。我说你爹跟我爹都是单亲带女父亲,你有什么可豪横的?后来那男人跟我家绣娘看对眼,我爹忍痛出钱给他们简单操持了一下昏礼。
我说爹,你不要再慈悲心大发老在街上捡人回家,这个帮工也是,看人无家可归衣衫褴褛带个幼童就领回来了。我爹说我是做官的,父母官知道是什么意思不?
就这样过了几年,到处闹瘟疫,我爹害病死了,不久我也害上这种病,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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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人家说天上一天,地下十年,我是梦里一生,睡觉一晚。
醒来后就要帮婆婆洗衣打扫,午后看看书作作画。黄昏时分,婆婆在门口坐着,门前有棵老槐树,仰着脸朝向光的方向,细细感受着微风。我过去给她捏肩捶腿,脑袋轻轻放在她膝盖上。
婆婆摸着我的头发,说,“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觉得你是极漂亮的。”我说,“没用呀,咱这儿又没第二个人来。”她就笑,“大半年了,你还不打算下山找你的亲人?”我回道,“我哪还有什么亲人,婆婆就是我的亲人。”她说,“旧人也行。”聊了一阵子,婆婆说她累了,叫我去睡觉。我说婆婆晚安,晚上找我爹去啦,明天醒了来陪你。
自从雷雨交加那夜遇上泥石流,入宫的轿子翻下山崖,我被婆婆救起,带到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之后,我就做些分不清现实虚幻的怪异的梦。
梦里会回到很多年前的一天,也有过诸多猜测,譬如重生,穿越。一切与过去一模一样,而此后发生的种种又都分别与记忆对应上,在最初的惶恐惊异后,慢慢接受了这件事。
有一次的梦境里,我总记得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具体想不起来,在我站在那边思考的半刻钟,被山上掉下来的巨石砸死了。于是我就知道:死了会真正醒来。
梦不过是梦,对现实没有影响。但好像梦境是连续的似的,这次的梦境与下次梦境,开始的时间节点完全不同,还在往后推移,而且,梦境之间互不相干。
譬如,廉历十年二月一日我在梦里醒来,死于廉历十五年四月。那么下一次梦境,醒来只会在廉历十年二月一日之后的任意一天,死亡却有可能发生在任意时间。
即使这样,我也十分满足,在梦里过了一次又一次被修改后的人生,与父亲一起。
其实现实也还不错,早晨很清静,婆婆不会催我起床,桌上还有煮好的白粥。
婆婆是宫里遣散的宫女,无儿无女,她说宫里有一套血脉延续的规矩,不是谁都有资格怀上龙种,太监有太监的法子,宫女有宫女的办法:入宫前腹部以重锤击之,直至子宫脱垂,再无生育能力。
后宫的女人都分党系派别,宫女也要选对主子才能活下去,她不卷入宫庭斗争,做好分内之事,就这样挨到放归家乡。出来时年纪大了,生不了孩子,就梳发隐归到山中成了无根女,就是一辈子不嫁人,没有后代的女人。山下的人也不来打扰她。每逢初一十五我们下山采购,村里的人都知道她捡了个丑丫头当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