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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有一年冬天,我和师父坐在房门屋前,下着很大的雪。
小炉子生着火,我们围在火炉旁坐着。我把冻僵的手放到上方去烤,师父披着一件外衫,坐在火炉旁翻着医书。
“师父,”我问他,“今天来的那位病人,你明知道他没救了,为何还骗他说有好转的迹象?”
“隐生,你觉得人活着,主要是靠什么?”
“……呼吸心跳?”
“靠一口气。”他又问,“那你觉得,那口气靠什么维持?”
“活下去的希望?”
“没错。人们常说死不瞑目,是因为人在世上还有牵挂的东西,有些人的病拖了很多年,就是因为放不下。病人对于自己的病情,并不是很清楚,没有医生来得了解。他们不会想知道病程、病理,往往会问,大夫,我还能活多久啊,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啊?”
“其实这些,我们也说不准,你看隔壁那老鳏夫,病那么重,十几年都没死……”
“是啊,我们只能判断个大概,说不准具体的日子。既然如此,何不多给他们一点希望活下去呢?人都是求生的,虽然都是向死而生。”
“我知道了,你是在鼓励他们多活些日子,努力活,用力活,这样吗?”
“我将之称之为积极疗法,多给点心理暗示,说不定病情真的会有转机。其实很大一部分病啊,都有来自心理方面的因素。你查不出病因的病,多问问患者过去的经历,说不定对方的病,就在这里——”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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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易生忧,暴傲生怨,忧郁生疾,疾困乃死。
攥紧领口衣襟,若此事不得解,恐时间长了都要生出一块心病。
严廷艾不知我在烦忧什么,站在床榻边探头探脑半晌,我把盖在眼睛上的胳膊拿下来,见他手捧信纸,了然他来找我做什么。向他伸出手去:“写完了?我看看。”
汝为心头一江水,碧若芙蕖出渌波。
君荡我也跟着荡,一荡荡到心桥上。
……什么玩意儿?
这种狗屎东西怎么拿得出手,拿出去也别说是我教的。
他见我以手撑着额头,坐在床边向前俯身坐了许久,一动不动,忐忑不安问道:“写得不好?那我拿回去重写……”
“不必了。”我等会儿直接帮他写,这种水平写一千篇也还是这样子。
拾起外衣穿上,正系绣扣,听见他讲:“我翻情诗大集,里面的诗写的不是抑郁生病,被情所困,就是赌咒发誓,甘愿为你赴死,丢命也在所不惜,好像不这样写就体现不了爱的深刻,爱的伟大,我哪到那程度呀。覃大夫,你遇到的为情而死的人多吗?”
我束着发带,想了想,“有那么几个吧。”
一个妻子抛家弃女,在码头搬沙袋的时候砸了腰,再也没爬起来。病榻上还在怨咒那女人狠心决绝,朝我哭诉为什么为什么。这。他问他做错了什么,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半辈子,等来这结局。最后他问我:“公子你说,人善良有什么用?”
我回答不了。
只能劝慰他:“得不到的女人就忘了吧,好好活下去,爱情会要了你的命。”
另一个爱上欢场女子,被人骗了钱,净了身,卖到宫中做阉人,更是痴癫病发作,就跑上街裸奔,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大呼“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乱七八糟的这些,总结为一句话:
“别为爱情要生要死,也别为女人死,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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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教严廷艾背下《洛神赋》之时,尹辗登临严府大门,严家家主不在,招待他的是严老太太,跟其夫人,据说老太太也不是神志很清醒,唠半天家常,问了人家五遍“可有妻否?”
尹辗每一遍都好脾气地作答,不厌其烦。严夫人赧然道:“娘,这是尹辗尹大人,别再问这事了。”又对尹辗陪笑,“大人莫迁怪……覃公子跟吾儿都在后院,您去就是。”
“隐生,”尹辗站到我身后,“最近是想回一趟尤庄吗?”
我站起来作揖,“是。”
我得回去拿我的手记,还得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什么时候?”
“啊,今天是个适合外出的黄道吉日。”
他笑了,“那么今天如何?”
我假装想了一下。
他又问,“不忙吧?”
“很闲。”
“下午有空吗?”
“有。”
严廷艾在旁边咬着笔杆子,若有所悟:“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不错,这就是约会的方法,好例子,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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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坐马车,俩人均策马。尹辗谈到最近在办的几起大案,以他的地位审校的必是别人办不了的朝廷官宦。过去曹操悬棒立威,如今对官员却是不管用。行贿者受贿者皆互相包庇,往来之间联系紧密得很。“……若有施行效度者,怎会不用?但就是有法不依,依法不行。帝曾命众臣修订《志瑏格》,意在完善律法,可惜,多年没有编成。”
他说可惜笑盈盈的,好像并不觉得可惜。
虽知议论帝王不是我该做的事,尤其在皇帝的近臣面前,但尹辗给我的和蔼假象让我有些不自觉得寸进尺,还是问道:“熵皇以功业自矜,恣行喜怒,都说他性情残暴,若不依立法律例,他想随意杀人,那怎么办?”
“倒不是假的,圣上命人制大镬、长锯、剉碓,陈放于宫中,不高兴就杀人。我倒是想了个法子,命负责刑狱的官员把死囚隐藏在大殿之中,若他要杀人,只能先把这些人推出去。”
听的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却不以为然。每日面对这些,得是怎么样的人啊。
“可能是上行下效,官员审讯犯人手段也越发过激,什么车辐、搊杖、夹指、压踝一类刑具都用上了。隐生,若你入朝为官,也要学会用酷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轻挑剑眉,话里像是意有所指。我装傻不知:“这倒不必,不会入朝为官。”
“就你现在,对人的手段还是轻了。不过也是,你是大夫,救命于人,自是心慈手软。想叫人乖顺,你就得用些非常手段。不是逼你动刑,只是有时效率高些,节省许多时间。”
我沉默一阵,应下“是”。
他怎会要求我对曲颐殊动刑,非到这种程度的折磨不可了吗?
“唉,你对囚犯,必是施恩济惠,以情感化那一类,叫人记恨的事还是得我来做。但你既然管着她,就得让她怕你,不论用什么办法,知道痛就好。”
“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我说,“但我比较喜欢给糖吃。”
“你总是这样,”他道,“讨人喜欢。”
我撇嘴,“哪有。”
“但是藏好了,别叫人看出来,不然会很难堪。”
“看出来什么?”
“先前那顿鞭子是你给的。”
他还是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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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庄地处山谷低洼,风水学上来说,背靠有山,三面围谷,藏风聚气,堆金不易散银。一行人并排列马山岩石穹上,往下俯瞰得见整间山庄。
有暗使回来向尹辗汇报,他转向我道:“隐生,你要的东西好像不在里面。”
我咬牙,自己藏的东西当然只有自己能找见。
可是我不能明确说到底是什么。
先前我说自己去找,他不允许,理由是不能暴露。
难道我要在这里看着我要找的东西烧成灰烬吗?
尹辗的暗使举起火棒,得到行动的指令后,分成两波一左一右从两侧以圆弧路径接近尤庄。行进的途中,火炭擦过树桩,易燃的木柴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
看着大火冲起高焰,我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烧完我也完了。
我转向尹辗,“我以为你会用更……温和的方法。”
他道:“是简单粗暴了一些,但省事。”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省事好像往我心上捅了一刀。
“我以为我们会拿着搜查令和逮捕令,加上抄家的封条,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
手举火把的暗史已经快到山脚下。
“与其上奏皇帝,受那群老东西指手画脚的佐使,还不如先斩后奏。”他语气松快,“就这么件破事他们势必吵上八百回合,搬出律法,非要定个罪,走个过场,这中间要关系积淀家底深厚的,早就走完贿赂了,别提尤万金这样的老滑头。隐生记住了,要让人死,就得死个干净彻底,别留人东山再起。”
“如果,”我说,“我现在想让他们停下来,有办法吗?”
“来不及了。”
他要是仔细看就会发现我面如土色。
就差从马上栽下去。
“怎么突然这么说?”他笑问,“理由呢,别告诉我只是想玩儿。”
就是这时,严廷艾急急匆匆从另一端跑来,边跑边挥舞双手,大喊尹辗的官职名,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他跑到尹辗的马跟前,只顾弯腰按着膝盖顺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我指指自己,指指尤庄,又指指自己。
尹辗脸色不悦,他终于缓过气来:“大人,再等等,再等等好吗?”
“等什么?”一把拽过他拉在手里的袖子。
“等……等我背完这首赋!覃公子,你要我背的,我背下来了,不如听完?”
说着竟然真的要开背,我一拍脑门,无声叹息。
赶紧牵住尹辗的马绳,“大人,您别动气,我跟他好好谈谈。”
正准备拽他的耳朵进小树林里好好教育,底下轰地一声火焰窜了起来,几丈高。
严庭艾顿住,猛地扭头去看。
所有人都静默,连马也定住了,像在观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严庭艾一直没有转过头来,我以为他是被从没见过的壮观火势震慑住了。
但他转回头来时,不安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惶恐。
他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来。
烧成火海的尤庄,下人陆陆续续跑出来,叫喊着火了!着火了!拼命救火。
有一个身影骑着马从远处而来,在我看清楚那是谁之前,忽地一下扑入火中。
严庭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作死地要往山下跑,尹辗伸出短鞭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俯下身跟他说,“你想死?”
严庭艾一只手抓着脖子上的绳索一只手在空中虚抓,说不出话。
尹辗放开他,“你死不要紧,但你一出去我们就暴露了。”
严庭艾咳嗽着说:“颐殊……曲颐殊……”
我站在下方,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