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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这个说法主要是针对一般人,也就是所谓的“中人”而发的,因为,一般人在得丧之际,难免有所困惑,这时就需要命的理论来解释才能使自己心安,而上智之人做事一切从义出发,对于得丧无所动心,无人而不自得;而中人以下则是即使告诉他命的道理,他也不能做到释然。
孔希路这种辩经最强王者级别的大儒,上来就语带机锋,一语双关。
所谓“知命”,既是变法的命运,也是姜星火的命运,唯独不是他的,显然对于自己的人身安全自信极了,丝毫不怕锦衣卫一刀把他给做了。
面对孔希路的试探姜星火只是淡淡地说道。
“求之有命,得之有道。”
同样是双关语,既是孟子“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的反话意为我所求变法堵上了我的命运,能否成功在于我是否合乎道义,突出了姜星火一贯的思想主旨;同时,这句话也是对孔希路之前在国子监大义凛然的那句“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的回应。
见识了对方的水平,孔希路也是神色微微凛然了起来,终于从略有轻蔑,变成了稍显重视。
高手过招,按理说应该点到为止。
但孔希路却只认为这是个开始,姜星火是个有趣的对手。
他不依不饶继续开口道:“《二程集》有典,昔年南宋时,游定夫忽自太学归蔡,过扶沟见伊川先生。伊川先生问:试有期,何以归也?定夫曰:某读礼太学,以是应试者多,而乡举者实少。伊川笑之,定夫请问,伊川曰:是未知学也,岂无义与命乎?定夫即复归太学,是岁登第。”
说罢,闭口不言。
黄信和李至刚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交锋。
在他们看来,这是极为难得、极其罕见的辩经。
孔希路这种级别的大儒,寻常之事根本不会出山,想要请动他出来辩经,甚至还要有人能做他的对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说别的,别看孔希路举止高傲,处处以君子礼节自守,但他的学问水平,可是能在洪武年间压着道家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一截,甚至给张宇初压出心理阴影的而张宇初是龙虎山近百年来天资最聪慧者,人称“道门硕儒”,由此足见孔希路儒学功底之深厚。
若是武侠小说里的比喻,那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武林世家里出生的绝世天才,从小就有顶级名师教导,家里的任一一本批注的书籍,放到外面都是让人抢破头的武林秘籍。
这种人纵横江湖数十年无敌手,赢了一辈子,临到老若是没点自负的性子,恐怕才是不正常的。
正常来讲,就算是老和尚那种大智近妖的人,如果没有外力的插手,都不可能赢孔希路。
可惜,孔希路面前站着的,就是从后世学了无数新版本武功秘籍后,穿越回到这个时间点的姜星火。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bug级别的存在。
程颐的小故事,或许在纪纲这种读书时候不求甚解的普通秀才看来,无非就是孔希路举了一个典故。
然而若真的是就事论事,那便是相当于高考作文看不懂举例题目,归纳不出中心主旨,彻底离题万里了,说出来都是徒惹人笑。
孔希路饶有兴趣地看着姜星火,说实话,姜星火改了孟子的“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答了他的第一问,在他眼里,已经算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了。
但也仅此而已了。
第二个典故,孔希路不觉得姜星火能有什么巧妙的回答,而不够巧妙,本身在辩经的规则里,就已经是输了。
至于读懂题目,这是哲人的游戏,智力水平和知识储备不在一个层次,根本连半句都插不上话。
程颐的典故,表面上就是一个年轻人“听劝”的故事,纪纲就给理解成了孔希路在嘲讽姜星火,让他听老人家的话。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辩经不是村口骂架,逞得绝不是嘴皮子痛快。
究其根本,这个故事的内核,反映的是儒家‘志’与‘气’与‘功’的辨析。
游定夫的‘志’,便是说考太学(即国子监)的人多,蔡州本地名额少,所以还是考乡试比较容易,也就是理性的判断。
这里要说是,在原始儒学里,也是孔孟的时代,‘志’跟‘气’是一体的,而到了北宋五子的时代,则是把‘志’与‘气’拆开了,理学的概念范畴中‘气’构成人的形而下,它更多地与肉体、感性、欲念相通;‘志’则构成人的形而上成分,是理性的产物。
眼熟吗?古今中外哲人思考的问题基本都是相通的,换到西方哲学里,‘志’与‘气’,就成了本我和自我。
而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无论是‘志’还是‘气’,他们都是人的一体两面,西方哲学有了本我和自我,必然衍生出超我,在程朱理学里也有相同的一套东西,那就是‘道’,而人如果想格心,远离‘志’与‘气’对人的束缚,追求‘道’,那就得以类似【升维】的方式得到精神上的超脱,就必须通过‘功’,也就是理学的《工夫论》。
至于理学的《工夫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之前姜星火上海县衙里,在‘集义’和‘敬’的部分,上课的时候已经讲过了。
程颐故事里所谓“岂无义与命乎”,就是指游定夫心思不再放在读圣贤书上,而是花在千方百计取得科举成功上,一个人太在意应举的结果,不知不觉就会掉进利禄的陷阱而远离读书学成圣贤的道路。
所以,当理解了这一切理学的前置条件后,才能明白孔希路的典故到底有多巧妙。
还是一语双关。
其一,这个典故里的‘命’,根源上还是第一个问题的延续,也就是二程的核心思想《有命论》;其二,还是源自二程的《志气说》,孔希路是想告诉姜星火,你所追求的变法理想,以及你的负气行事关押我,在我以更高的视角看来,不过是伱‘志’与‘气’的纠结罢了,而这一切,都抵不过‘命’你所求的东西,根本就不符合道,用的功夫也是错的,得到的自然是错的结果,只不过你还不知道而已,等到你搭上一切却看到失败的那一天,回想起今天我跟你说的话,你自然明白,什么叫做一山更比一山高。
淡淡的优越感与隐含的鄙视感,就这么糅杂在简单的小故事里。
“还吃吗?”
姜星火忽然指了指孔希路桌子上的硬桃子。
孔希路一怔,却是意识到姜星火有深意,主动把硬桃子递了过去。
黄信和李至刚也在好奇地看着,姜星火到底该如何拿桃子破题。
这是极为难破的哲理,甚至如果延伸开来,‘志’与‘气’与‘功’的辨析,如今明初的任意一位理学家,都足够拿来研究一辈子了。
姜星火没有说话,啃了一口硬桃子。
鲜红的果肉在他嘴里嚼了起来,汁水四溢,满嘴都是香甜的味道。
“伊川固然有言: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可责志。若志立,则无处无工夫,而何贫贱患难与夫夷狄之间哉?”
这句话也是程颐的经典论调,是跟之前孔希路的故事紧密相关的。
这里的意思就是说,程颐的意思虽然是只要立‘志’,也就是基于理性的角度来求‘道’,那么缺的只是工夫罢了,至于人的具体状态,贫贱、患难、夷狄,都不重要。
换言之,也就是以适应现实的理性‘自我’通过正确的方法来寻求道德化的自我,也就是‘超我’,只要走上这条正确的道路,抵达‘超我’便有了正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