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

第28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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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蒙古一边全速进军直奔汴梁,一边沿途烧杀。因移剌蒲阿此前奏捷,河南各州县以为蒙军败退,未能坚壁清野,损失惨重,而追击蒙军的金军所到之处都已是一片焦土,无法取得食物补给,行进越来越艰难。

两军你追我赶,一齐向东北钧州方向奔去,拖雷派小股骑兵不断地骚扰,让金军不得休息,一旦金军反击,蒙军就迅速逃走,深合后世“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之精髓。而金军两位统帅竟毫无应对之策,任由十五万大军连日被四万蒙军骚扰,金人士气开始急速下落。

正月十一日,两军到达沙河,蒙古五千骑兵抢先越过沙河,在河对岸等候金军。金军夺桥,蒙古稍作攻击就向西躲避,金军追击,蒙军南渡逃跑。金军看到蒙军撤退,且此时天色已晚,于是就地安营扎寨。谁知蒙军却再次北渡袭击金兵,金兵与之战,蒙军再撤退,金兵回营,蒙军再来袭。如此循环往复,金兵无法进食和休寝,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是夜,天阴有雨,次日又变成了大雪。金人自入中原繁华温柔之乡,常年骄奢逸乐,从未受过风雪严寒,早已不复女真先祖艰苦卓绝的勇武与坚韧,在大雪中衣食不继,冻得瑟瑟发抖;而蒙兵世代生活在严寒的蒙古高原,最擅在朔风冰雪的冬季作战,两军气势此消彼长,攻守之势顿时逆转,变成蒙军追击金军。到午后,金军进至黄榆店,狂风暴雪交加,除忠孝军能耐严寒,其余金兵不能行进,只得就地扎营,由于沿路补给都被蒙军破坏,部分士卒已断粮三日,饥寒交迫。

拖雷尾随而来,金军一扎营,蒙古军便立即包围了金军,并在黄榆店通往钧州的路上设下几重埋伏,于在山隘间伐木堆积,拦截金军前进,并每天派兵轮流袭击骚扰金军,整晚战鼓不停。金军列阵部战,蒙军又退而不战。

正月十五日,移剌蒲阿接到皇帝密旨,说窝阔台连克孟、卫二州,渡过黄河,汴京危殆已是十万火急。同时,拖雷也收到军令,窝阔台已攻克郑州直下汴梁,派亲王按赤台、口温不花率领一万余骑支援拖雷,要求拖雷截杀赶往汴京的金兵主力,如此一来,两军实力相当,蒙兵不必再追逃骚扰,足够决一死战。

完颜合达犹豫不决,希望能原地决战,待天气好转之后,以忠孝军为前锋发起冲击,或可扭转局势。但移剌蒲阿拂袖而起,坚持以皇帝为重,必须立刻回师救援汴梁。金军就此拔营而走,冒雪突围,许多士卒冻得肢体僵硬面无人色。

杨沃衍率部奋起争先,拼死移开挡路的树木石块,以血肉之躯捣开了一个缺口,虽死伤惨重,却激励了全军士气。蒙古轻骑组织反攻,却被武仙所部金军杀退,金人乘胜追击,眼看就要将三千蒙古骑兵逼落悬崖深涧之中,谁知忽然“大雾四塞”,目不能视物,武仙扼腕长叹,只得收兵。接着,武仙和高英率部往北拼杀而出,冲撞前进。

拖雷见原野上硬碰硬占不到便宜,转而进攻高地,意欲扼守山峰居高临下,再次切断金军,分割包围。

危急关头,完颜彝领忠孝军突围而出,抢占三峰山高地,打退蒙军一次次进攻,用箭雨掩护十五万金军全部突围,往北急进,一举杀向三峰山。三峰山顾名思义,有三座相连的高峰,完颜合达命武仙、高英进攻西南,樊泽、杨沃衍杀向东北,张惠、按得木血战中峰,三军奋勇厮杀,打得蒙军节节败退,仓惶逃向东北、西南山脚,而金军分别占领三处山峰高地,乘胜冲杀蒙古败军,眼看着就要将拖雷四万人马围歼在山谷之中。

中夜时分,再次天降大雪,奇寒彻骨,金军将士不耐寒冷,“戈戟弓矢冻缠”,又变作劣势一方,须臾“白雾蔽空”,两军被迫停战,部分金军退回三峰山上,更有大部金军追击蒙军至麻田,连日雨雪渗透泥泞不堪,人马践踏之处泥淖没胫,连坐卧休息亦不能够,只得僵立在冰雪泥淖之中,苦不堪言,连手中枪槊也“结冻如椽”,部分将领组织士兵挖沟立军,可藏身沟壑工事中的金兵一样冻得浑身结满冰凌,加上数日食不果腹,越来越多的金兵丧失战斗力,反过来被蒙军包围夜袭,渐成惊弓之鸟。

而蒙军反应迅速,知道奇寒的天气是绝佳机遇,轮流点火烤肉,纵酒谈笑,刺激山上被困的金军。

朔风如割,风雪交加,被困在三峰山的金军已断粮多日,缺衣少食困乏不堪,连骑兵赖以生存的马匹都被杀来裹腹,士气越来越低靡不振,连素以坚忍彪悍闻名的忠孝军都有些丧气,两位统帅也束手无策,坐等山下蒙军好整以暇地商议列阵。

即便如此,惮于这场经久不散的大雾,拖雷仍不敢贸然发动总攻,而是将兵力移到三峰山与钧州城之间,准备放走金兵后再追歼穷寇。此时有见机的蒙古将领劝拖雷等窝阔台到来后再作决定,可拖雷一心记挂战事,并未理解其谏言之深意,生怕金军突围成功进入钧州据城以守,于是不等窝阔台直接放开通往钧州方向的包围。恰好此时被逼到绝境的金军向外突围,以为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争先恐后地从这条蒙军让出的通道逃生,人喊马嘶,乱作一团,踩踏争道,声如崩山。

蒙军见金军溃乱奔逃,士气军纪荡然无存,趁机全力追击掩杀,打得金兵丢盔弃甲狼奔豕突,最终一败涂地。

就在这个时候,苍天吊诡地伸出那双翻云覆雨拨弄苍生之手:天晴了,“天气开霁,日光皎然”。

金军残兵在雪后灿烂的阳光中清清楚楚地露形于雪地之上,无处可遁,终至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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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冲带完颜宁自荥阳一路南行,沿途向百姓打听战事,听说官军打退了蒙古,原本坚壁清野的村砦城郭又恢复旧貌,且又时逢辞旧迎新之际,心中很是喜悦。

这一晚是除夕,二人借宿在贾谷镇一处民家院中,李冲买了些米酒,倒了一小盏给完颜宁,笑道:“委屈长主喝口醪糟,权当是过年了。”完颜宁微微一笑,接过粗陶盏缓缓饮下,待身上热了些,又抱膝坐在车辕上,下巴抵着膝盖,侧首望着原野上无垠的黑夜,久久不语。

李冲不知她心事,以为她只是思念丈夫,笑道:“官军既已得胜,咱们再劝一劝他,功成身退,他定会走的。”完颜宁只是微笑,良久,才轻轻道:“你信?”李冲一愣:“怎么?”完颜宁静静道:“蒙古人远道而来,三路伐金,会不战而退么?你也曾在军中,应当知道参政的性子。”李冲闻言,也攒眉沉吟道:“如此说来,奏捷之事多半是虚言夸功……哎呀,不好!这许多百姓听信了朝廷捷报,都不曾进城躲避,蒙军一来,可都活不成啦!”他跳将起来,奔去相告父老,可村民们哪里肯信,反怪他酒后胡言恐吓,李冲无奈,又回到车边,垂头丧气地摊手道:“没法子啦!”完颜宁也不答话,只是蜷起身子望天惨笑,过了片刻,柔声道:“太和,你回荥阳去接纨纨吧,我自己去找他。”她本就怀着必死之心,此刻也不愿再拖累旁人。

李冲笑道:“我就这么回去,非被纨纨休了不可。”见完颜宁心绪低沉,又故意笑问:“对了,你从前在宫里是怎么过除夕的?御宴上有什么好菜?”

完颜宁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嘴角露出温柔的微笑,仿佛在一片混沌广袤的黑暗里看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灯火阑珊的除夕夜,一个发束双鬟的小女孩摇摇摆摆地跑向雄伟高阔的隆德殿,轮值的禁军青春年少、英气勃发,用铜墙铁壁般的臂膀稳稳抱起那小小女孩,侧过脸认真地道:“别怕!”

“良佐。”她的语声低如梦呓,伸手向遥不可及的夜空,似要穿透浩瀚的时光回答隆德门下那个热血少年,十七载光阴如水,改了她的形貌,添了他的风霜,唯那怀抱宽厚沉稳如昔,在刀山血海中恒久相待,“只要见到你,我就不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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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乔木(四)鸿聚

过了几日,果然又听说蒙军在南阳方城烧杀屠戮如同魔鬼。李冲担心遇到蒙军,一连十余日尽走些荒僻山径古道,渐行至颍水岸边。这些天雨雪交加,奇寒彻骨,二人举步维艰,不得已停在钧州城外。

这一日大雪终于停止,浓雾消散,阳光更是出奇地绚烂,映得满地白雪灿然生辉。完颜宁心中突然没由来地一阵不安,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隆冬时节日头这样好,实在奇怪。”她仰头望向一碧无情的邈邈长空,暗自祝祷:“望上苍庇佑,三军将士安然无虞,还有他……求苍天垂怜,让我再得一见……只见着他平安就好!”

二人踏雪南行,才走了没多远,就听到西南面喊杀之声惊天动地而来,马蹄声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李冲大惊,他武功本就平常,完颜宁又弱不禁风,钧州多山陵,山隘峡谷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若碰上乱兵实在难以回护。

完颜宁听这声响不似散兵,面上血色顿时消失,李冲脸上一贯嬉皮笑脸的神色也消失不见,勉强安慰她道:“别急,咱们先进城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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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张惠持大枪血战前行,力战而死,其部下全军覆没。

杨沃衍、樊泽、高英三部血战突围而出,却再度被围,樊泽、高英战死。蒙军派人向杨沃衍劝降,杨沃衍拔剑斩了劝降使者,向汴京方向哭拜说:“败军之将无面目见朝廷,惟有一死耳。”说罢自尽而死。

武仙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手下只剩下三十骑,仓皇逃走。

移剌蒲阿本已杀出重围,但是他还想收集将士回汴京,于是再次被蒙军追上并俘虏。蒙军劝降,他说:“我金国大臣,惟当金国境内死耳。”不降被杀。

完颜合达和完颜彝带了几百人杀出重围,进入钧州城,恰好此时窝阔台赶到,与拖雷会合后立即全力攻城。钧州城破,完颜合达力尽后躲入地窖,仍被蒙军所俘,不降被杀。

完颜彝在奔逃中与忠孝军失散,单枪匹马继续巷战,杀退了一波蒙兵,身上多处受伤,已是力尽神竭,亏得碰到同样在巷战的达及保,二人闪身逃进府衙高墙。墙内不见半个人影,一座官衙被砸得面目全非,地上全是砖瓦碎砾,似是已遭蒙军洗劫。达及保急欲寻一处僻静地方让完颜彝喘口气,径直冲到内衙,只找到一间刑房尚属完好,也顾不得忌讳,扶着完颜彝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二人关上铁门,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气,只听远处喊杀声、惨叫声、咒骂声、兵刃碰击声不断传来,完颜彝咬咬牙,勉力支起身想站起来,却又力不能支地倒了下去,伤口处汩汩流血,达及保看不下去,按着他含泪道:“将军,再歇一歇吧!”完颜彝拾起长/枪,用力顿在地上,发出悠长的“咚”一声,撑着枪杆慢慢站起,却见达及保握起拳头咚咚地敲击地面,奇道:“你做什么?”

达及保趴在地上侧耳细听,忽而抬起头兴奋地道:“有密室!将军,这地下有密室!”完颜彝惨笑道:“副枢避在民家地窖里,还是被蒙古人找出来了,大丈夫临死不惧,何必躲躲藏藏!”达及保知道劝不转,只得顺着他道:“咱们去密室里养一养力气,死之前再多杀几个蒙兵!”说罢,也不理他答话,自顾摸索暗门,果然在刑具旁找到一条铁索,试着用力一拉,只听咯喇喇一阵响,青砖地上豁出一个四方窄口,堪堪能容一人通过,达及保大喜,抓起长/枪涌身而下,借着入口处的光线勉强看见一道简陋陡峭的石阶,尽头处似是一间石室。达及保喜道:“真是密室,将军快来!”爬上来伸手去搀他,完颜彝却挣开了摇头道:“好兄弟,你多保重。”达及保急得眼珠都凸出来了,跳脚道:“你看不起老子?!说歇歇就是歇歇!”边说边把他硬拖下来,走到石门前,用力推门,那门晃了一晃,却又不动,似是被人从里面顶住了。

达及保骂了一句,退后几步又直冲上前,抬起右腿猛地一脚踹在门上,石门被踢开,只见寒光一闪,门后之人举刃直刺向他二人,完颜彝伤处流血不止,长/枪在这狭小的地方又施展不开,只得踉跄避开,达及保抢上前挡住他,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忽然又惊又喜地叫道:“李小子!”

那人吃了一惊,勉强认出他,惊道:“达及保?是你!”又转顾完颜彝:“那……这人是……”话音未落,门后另一个纤细的身影飞扑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血浮屠一般的人,颤声唤道:“良佐!”

完颜彝听得这一声,如惊雷击顶,心跳都停了一拍,茫茫然不辨悲喜,抖索道:“宁儿?宁儿!你……你怎会在这里?!”

原来李冲与完颜宁进城后,发现州官早已携眷逃走,衙内被人扫劫一空,李冲惯于偷鸡摸狗,轻车熟路找到府衙密室,为保万全,又爬出来将房舍砖瓦砸个稀烂,只求蒙军以为已扫荡过,不再细细搜查。二人躲过一日,到了第二日上,忽然听到机关咯喇喇地被人打开,都以为来者是蒙军,自忖万无生理,完颜宁立刻拔下簪子对准咽喉,李冲紧握匕首,用身体死死顶住石门,及至被达及保踹开后,一来先入为主以为是敌军,二来石道昏暗,完颜彝与达及保又从头到脚糊满血污,电光火石之际未能认出,这才挺剑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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