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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不似阳台旧,只是无心出岫。竹外天寒翠袖,寂寞啼妆瘦。
弦声宛转春风手,殢得行人病酒。明日西城回首,肠断江南柳。
他看罢笑道:“元兄又赋新词了,霓旌姑娘可喜欢?”元好问恨铁不成钢:“这是代你写的,送给你的美人儿。”完颜彝讶然不解,元好问低声解释道:“我知你一定要回去不肯留宿,可你们今日定情,总不能就这样走了吧?你那位美人气性又大。所以我想了想,代你赋词一阙赠她,以表衷情。”
完颜彝连忙摆手,急道:“定什么情?!元兄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被她听到了又要生气。”元好问莫名其妙:“为何?”完颜彝知云舟不愿泄露身世,便简单地道:“她恨透了金人金军,你别总拿我和她取笑。”元好问奇道:“那她为何还要跟你……这姑娘当真不可理喻。”完颜彝还以为他要说的是“跟你诉说儿时往事”,心中也后悔不该追问云舟身世,令她想起这般痛苦的过去,愧疚地道:“这怎能怪她?都是我……唉!”元好问简直如遭雷击,心想难怪云舟下楼时眼睛都哭肿了,尴尬地道:“那……那罢了,我去和霓旌说一声,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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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回去后,想着完颜鼎训诫弟郎十分严格,王渥又一直教导完颜彝读圣贤书,若被他们知晓此事,哪怕是青楼女子,也免不了一顿军法,便只说二人听了半日歌曲,其余半字都不曾提起,只是从此心里存了芥蒂,再也不拉完颜彝进城。完颜鼎与王渥七夕那日听出云舟推拒之意,早打算为完颜彝另择佳侣,更不再往桃源里去。
自此,没人再拉着完颜彝去桃源里,也没人再向他提起云舟,他似又回到从前,军中无事时便在窗下作牛毛细字自娱,只是写字时的心境却不复从前那般澄定平静。
八月清秋,风露如洗,完颜鼎带着王渥、元好问与完颜彝同去南阳郊猎,一路上,完颜鼎与王渥并辔而驰谈笑风生,元好问与完颜彝却各怀着心事,眼看南阳已在近前,完颜彝笑道:“元兄从前最爱说笑,最近是怎么了?”元好问笑道:“也没什么……南阳是霓旌的家乡。”完颜彝“哦”了一声,自然想到云舟的家乡远在钱塘,她离家万里沦落风尘,再回不到故土,心下一阵难过。
元好问也同时想到了云舟,见完颜彝面色沉重,误以为他在后悔自己的鲁莽,心道:“良佐虽然忠直勤勉,但逼迫女子终非君子所为,我看错他了。”念及此,心中顿生割席之意,笑道:“良佐,我有一事相求——我离家已有半载,老母年迈,倚门盼儿……元某想回去侍疾尽孝,不知良佐意下如何?”完颜彝一怔,随即点头道:“侍奉母亲是正经大事,元兄放心,我兄长定会答应。”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南阳,此地古称宛,因地处伏牛山以南,汉水以北而得名,西连陕南接鄂,是古来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东汉时,因光武帝刘秀是南阳郡人,也是在南阳起兵逐鹿中原,作为龙兴之地,南阳被称为南都,地位仅次于都城洛阳。而后诸葛亮躬耕于南阳草庐,许攸、邓艾、黄忠、魏延等名士名将亦出生在此,遂使南阳名噪一时。此刻四人往东汉时的点将高台上置酒而坐,秋风飒飒、落叶纷纷,碧空万里、鸿雁成行,别有一番豪阔疏朗之感。元好问饮罢杯中酒,当即赋词一阙《三奠子同国器帅良佐仲泽置酒南阳故城》:
上高城置酒,遥望舂陵。兴与废,两虚名。江山埋玉气,草木动威灵。中原鹿,千年後,尽人争。
风云寤寝,鞍马生平。钟鼎上,几书生。军门高密策,田亩卧龙耕。南阳道,西山色,古今情。
王渥看罢,抚掌笑道:“好词!裕之才思敏捷,我不能及。”元好问笑道:“我只会赋诗填词,不比仲泽文武双全,商帅得仲泽辅弼,何须书生摇唇鼓舌。”完颜彝知他有归意,便代他解释道:“裕之是独子,老母在家日夜悬念,他离家已久,想回去侍奉尽孝。”完颜鼎听罢,颔首道:“孝乃人之根本,裕之只管安心去,我让军籍监给你做文书。”
元好问大喜,站起身拱手道:“商帅宽仁,元某感激不尽。”并当席口占一律,笑念道:“逋客而今不属官,住山盟在未应寒。书生本自无燕颔,造物何尝戏鼠肝!会最指天容我懒,鸱夷盛酒尽君欢。到家慈母应相问,为说‘将军礼数宽’。”完颜鼎闻诗大笑,对王渥道:“裕之诗才独步天下,将来定会成为一代文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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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郊猎,完颜鼎一马当先,飞骑绝尘左右开弓,连发数矢,箭箭中的,其余三人连同亲兵们一齐高声喝彩呐喊。王渥在马鞍上笑道:“良佐,你也来。”完颜彝依言飞身上马,奔驰中瞄准一只野狐弯弓搭箭,正待放弦,突然咔嚓一声,箭头断裂,坠于马下。那野狐回头看了一眼,见此情景,忽然咧开了嘴,竟似在冷笑。完颜鼎在马上看着,只觉全身毛骨悚然,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本能唤身边亲兵立刻射杀野狐,完颜彝却面不改色,反手从箭囊中另取了一支箭,扣弦瞄准,正待射出时,又听啪地一响,弓弦竟应声断作两截。
这下旁观的王渥和元好问也觉出妖异来,各自手持刀剑围了上去。完颜彝微微一怔,将断弓抛给身后亲兵,又从韔袋中拿出一把角弓,反手抽出长箭,屏息凝神一箭射出,眼看着那支羽箭直往野狐咽喉而去,不知怎的,最后竟差了少许,擦着它侧颈皮毛钉在了土上。
完颜彝的箭术向来在军中首屈一指,从未有这般失了准头,王渥与元好问面色凝重,皆唤道:“良佐,小心些!”完颜彝沉心静气,又取过一支箭,再次瞄准射出,这一次总算没有再失手,野狐喉咙中箭,当场倒地气绝。围观诸人皆松了一口气,完颜鼎与王渥对视了一眼,均觉妖异不祥,便命亲兵立刻将野狐焚烧了,眼看那野狐在众目睽睽之下变作一团焦炭,这才略安心些。
经此一事,完颜鼎和王渥怕再有意外,劝完颜彝暂且休息,明日再下场,完颜彝便依言同元好问一起在树下观猎。
这二十余日来,他时常想起云舟,眼看元好问辞别在即,从此更没有理由去桃源里见她,心下一阵怅然,不由自主地道:“元兄,霓旌姑娘知道你要走么?”元好问点点头,叹道:“她说,让我替她来看一看故乡……”完颜彝沉默片刻,问道:“她家人还在么?”元好问摇头叹息:“都不在了,兴定元年那场叛乱,她父兄也在其中……”完颜彝疑惑地道:“我记得你从前说叛乱在方城?”元好问叹道:“我原本是这样以为,史馆里的宣宗实录也是这样记录的。可听霓旌说了才知道,原来起义军都是南阳五垛山的农户,他们和移剌将军在方城交战,拒绝招降,最终被屠戮殆尽,移剌将军回去后只说了平乱的经过,所以史官就都记在方城了。”完颜彝恍然而悟,感叹道:“千秋青史,几多谬误。”元好问苦笑道:“这些只是小误,国朝史书中,不尽不实之处太多了。”说着便将去年拜访贾益谦之事悉数告诉了他,完颜彝皱眉道:“治史是大事,岂能听凭君王好恶颠倒是非?!”元好问叹道:“朝廷决意如此,史官也没法子,并非人人都当得了董狐。去年我在嵩山隐居时研读杜诗,唐人说杜甫‘推见至隐、殆无遗事’,称他为诗史,所以诗词文章皆可存史,后人若能读到我们这些人的诗词文章,便会知晓当时人事。”完颜彝颔首赞道:“元兄大志,他日也是一代诗史!”元好问笑道:“来来来,我来为你赋诗一首,好叫后人知晓你这位忠臣孝子……”
说笑间,完颜鼎与王渥已归猎而回,听到他二人的言语,笑道:“裕之又有新作了?当真是潘江陆海,倚马万言。”元好问笑道:“我说笑的,良佐又何须借诗文扬名后世,他日建功立业,自然青史名留。”王渥大笑道:“裕之,我新作了一阙《水龙吟》,你且看看。”说罢,抽出一支羽箭,在地上划土成字,写道:
短衣匹马清秋,惯曾射虎南山下。西风白水,石鲸鳞甲,山川图画。千古神州,一时胜事,宾僚儒雅。快长堤万弩,平冈千骑,波涛卷,鱼龙夜。
落日孤城鼓角,笑归来,长围初罢。风云惨澹,貔貅得意,旌旗闲暇。万里天河,更须一洗,中原兵马。看鞬橐呜咽,咸阳道左,拜西还驾。
他的字迹本就飘逸潇洒,词句更是开阔豪迈,三人读罢,皆拍案叫绝,元好问顿足笑道:“糟糕,仲泽这词一出,我再写不出来了!”王渥笑道:“商帅莫信他。砖已抛出,只待裕之的珠玉。”元好问在树下踱了几步,沉思片刻,也填了一阙《水龙吟》,一样抽了一支长箭,在泥土上一笔一画地写道:
少年射虎名豪,等闲赤羽千夫膳。金铃锦领,平原千骑,星流电转。路断飞潜,雾随腾沸,长围高卷。看川空谷静,旌旗动色,得意似,平生战。
城月迢迢鼓角,夜如何,军中高宴。江淮草木,中原狐兔,先声自远。盖世韩彭,可能只办,寻常鹰犬。问元戎早晚,鸣鞭径去,解天山箭。
此词气势峥嵘,情境雄沉,更有盼望河山一统之意,看得完颜鼎与王渥一齐叫好,笑道:“裕之记挂军中高宴了,咱们快回营中去,好好喝他几坛。”唯有完颜彝看着“江淮草木”四个字,神色微黯,沉默了片刻,终随众人一同回营去了。
短衣匹马(十)题赋
第二天清晨,元好问去完颜鼎营帐中向他辞行,不料却见他面色苍白地坐在榻上,神色极是凝重,元好问吓了一跳,轻声唤道:“商帅?”
完颜鼎强自镇定道:“裕之,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对你说。”他起身走到案边,提笔写了两行字,元好问接过纸笺一看,上面写着两句诗“禁苑又经人物散,荒凉台榭水流迟”[1],讶然道:“这是谁的诗?我竟不曾读过。”完颜鼎沉默片刻,低声道:“这是我夜里做梦梦见的,许是昨日见你和仲泽作了好诗好词,梦里也附庸风雅起来,只是这诗意……”他沉吟着不再说下去,元好问也顿时明白,诗中意境太过不祥,隐含国家败亡之意,难怪完颜鼎醒来后心情如此沉重。
事关国运,元好问一时也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宽慰,所幸完颜鼎也并不求他出言开解,只叮嘱道:“裕之,此事不必告诉陈和尚了。”元好问忙道:“是。良佐一腔报国热血,听到这两句诗定会难过,商帅放心,元某不会提起。”
说罢,他起身向完颜鼎告辞,然后辞别完颜彝与王渥,匹马西风,又踏上了去往嵩山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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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后,一家团聚奉母伴妻的日子不到半月,元好问便接到了委任的圣旨,原来完颜鼎销去元好问军籍后,又向皇帝举荐他并附上了他的诗文。皇帝嘉其才能与志向,在南阳五垛山一带新置镇平县,意为镇慑平定叛乱之意,并任命元好问为首任县令。
时值深秋,元好问又只身匹马,前往南阳附近的镇平县,这一路上黄叶飘零,白草丛生,他想起多年前那场血腥的屠杀,想起起义军家中老弱妇孺的景况,眼底心中皆萧瑟,心中默念道:“霓旌,我竟到你的家乡来做县令了,不知你父兄在天之灵会觉得欣慰吗?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爱护这一方百姓,不会让再他们重复你的遭遇。”
上任之后,元好问方知从前史馆之苦不值一提,做一县父母官之难才是难于上青天:国家四面用兵,中央财政吃紧,朝廷索要的赋税和军晌不断加码,农民早已不堪重负,在税吏衙差逼迫之下典妻鬻子家破人散,多年前那场起义就是为了反抗这连皮带血的盘剥压榨;如今他作为县令,不催收赋税是失职,催收赋税则失了自己的良心,左右为难之下,他短短半月间竟急出两鬓白发,作诗自遣道:
四十头颅半白生,静中身世两关情。
书空咄咄知谁解,击缶呜呜却自惊。
老计渐思乘款段,壮怀空拟谩峥嵘。
西窗一夕无人语,挑尽寒灯坐不明。
煎熬之下,他一边安抚百姓鼓励农耕,一边顶住压力缓缴赋税,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开身去接老母妻儿,更无暇去方城探望霓旌,直到岁末临近新年,才终于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命衙差去嵩山接回家眷,自己则踏雪疾驰,赶赴方城。
他一路急奔到方城,进了桃源里大门,鸨母改口唤了元县令,霓旌在楼上听到,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跑下来,耳上一对鎏金琵琶环子犹自晃动,颤声道:“元相公……”
元好问抚了抚鬓角笑道:“霓旌,你瞧我是不是老了许多?”霓旌哭道:“没有,没有……”一头扑到他怀中,元好问紧紧抱住她,低声道:“我知道那是你的家乡,我尽力了……”鸨母见他二人温言软语旁若无人,便也遣开了小鬟不去打扰,所幸此时是中午,店中也没有其他客人。
过了片刻,二人缓过神来,霓旌从元好问怀中抬起头,双颊轻红,挽着元好问的手往楼上去,走到房门口,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元相公,将军不会真的有事吧?”元好问奇道:“良佐?他怎么了?”霓旌讶然道:“你不知道?将军被押送到汴京去了,听说被关进了死牢。”元好问大惊失色:“什么?!他犯了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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