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

第15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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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到街口,又见前头小巷里围着一堆兵士,时不时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呼喝,百姓们倚在门前窗前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完颜彝面色一沉,喝道:“你们在做什么?”众士卒闻声立刻散开,露出被围在中心的两人来。

只见他二人俱着军服,正扭缠在一处拳打脚踢,其中一人面皮焦黄,身材粗短,年约四十余岁,另一人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肤色微黑,身板略显单薄,还未完全长成。二人面上皆挂了彩,身上衣衫也被扯破,此刻见完颜彝满脸肃杀地峙立在旁,均是一惊,不约而同收手分开。

完颜彝冷道:“你二人姓甚名谁,所任何职,为何殴斗,在此与我讲明了。”那中年军汉气喘吁吁地恨声道:“小畜生……”王渥一声断喝:“住嘴!将军面前,岂容你出言无状!”完颜彝面沉如水,侧首对那少年道:“你先说。”

少年脸上有恨色与惧色一闪而过,虚张声势地摆出一副凶态,高声道:“小人李太和,方城的屯驻军,没有职阶。葛宜翁欺我年少,将自己的活计全推给我……”话未说完,那唤作葛宜翁的军士已大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只帮我搭了把手,怎么就成全推给你了?!”完颜彝肃然道:“你方才言语无状,王经历已提醒过,现下我再提醒你一次,若胆敢再犯,我便一并依军法处置。”说罢,又示意李太和继续。少年声气略平静了些,故作老成地皱眉道:“我原本不认得他,今日他说自己身子笨重,叫我替他修箭楼,他来帮我运砖石,谁知我修好箭楼他又翻脸不认人,反说我诓人。我没法子,只得自己去运,才走到街口,就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往窑子里探头探脑。我气不过说了他两句,他便动起手来。”此言一出,葛宜翁脸上顿时挂不住,待要叫嚷又被完颜彝气势所慑,只得用一双三白眼死死瞪着李少和。

完颜彝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又让葛宜翁陈看完介文加qq裙,幺五尔耳七五二爸以述事情经过。葛宜翁眼白一翻,大叫冤枉:“小人是方城镇防军中人。今日才认得这小……东西,他说帮我修箭楼,我还以为他是好心,谁知是诓我去运砖石的。将军,这小东西鬼得很,您万不可信他!”

完颜彝听罢,问:“你们都说完了?可还有什么补充?”葛李二人俱摇头。完颜彝便命士卒速去领今日修箭楼的镇防军士兵来此,眼见那士卒飞一般跑去了,又对葛李及围观众人正色道:“今日在场之人,连我在内,都是领着朝廷俸禄的官军,为国家奋勇杀敌是本分,为百姓分忧分劳也是本分,同袍之间守望相助更是本分。你们将来上了战场,刀山血海里也这样推诿殴斗,岂不是要连累三军?”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如今蒙古步步紧逼,国家山河破碎,百姓们典儿卖女供着偌大的军费开销,你们不想着保家卫国,荡寇杀敌,却为这区区份内小事与同袍手足相残,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说出来,就不觉得羞愧吗?”他本就甚有威望,这番话又入情入理,听得众人神色渐渐肃穆起来,葛宜翁垂目不语,李太和也低头沉默。

此时,修缮箭楼镇防军士兵也被带到,完颜彝指着葛李二人问:“今日修箭楼的是谁?”那几个士兵为他素日声威所慑,不敢撒谎,均指李太和道:“是他。”完颜彝颔首,又问围观众兵士:“运砖石的是谁?”众人亦指李太和道:“是他。”完颜彝又向元好问道:“有劳元相公去桃源里问一问,今日可有人纠缠窥视?”元好问领命而去,未几,回来道:“问了鸨母,今日并无军中人去过。”葛宜翁神色顿时松弛,李太和急得跳脚,大叫道:“怎么没有?她撒谎!”完颜彝与王渥对视一眼,王渥低声悄道:“这老鸨不愿惹事,也是给咱们留脸面……”完颜彝点点头,神色却十分坚毅:“今日之事,须得查问清楚了,既不可冤屈,也不能纵容。有劳元相公,再去问问其他人。”元好问见他不肯息事宁人,只得再回桃源里询问。

过了片刻,他匆匆带回两人,为首之人莲步姗姗、纤腰如束,一袭雪青色纱衫更衬得身姿细挑,正是从前那出言不逊的美人;在她身后,鸨母如临大敌,亦步亦趋,一双眼睛飞快地打量着四周,皱眉悄悄扯了扯那美人的衣袖。那美人恍如未觉,径直走到完颜彝近前,向他微微一福,淡淡唤道:“将军。”

短衣匹马(五)桑槐

完颜彝亦不多言,面无表情地道:“劳驾姑娘认一认,在场之人今日可曾去过贵地?”那美人缓移螓首,慢抬柳眉,清亮的目光渐次扫过众士卒,扫到葛宜翁时,葛宜翁立刻扭头垂眼,不愿与她对视。美人红菱唇角微微勾出一痕冷笑,回头转顾完颜彝,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大有嘲讽之意,完颜彝却视若不见,追问道:“有没有?”美人似带挑衅地注视他,微笑道:“有。”鸨母大急,怒喝道:“云舟!胡说什么!”完颜彝不理会她,继续道:“请姑娘指认。”鸨母见那美人轻抬素手便要指人,再顾不得许多,扬手劈面就是一巴掌,狠狠骂道:“小贱人,谁许你胡说八道!”

这一下变生仓猝,完颜彝也吃了一惊,未及思索,人已挡在云舟身前,怒道:“是我要问她,你打她做甚?!”鸨母瞬间换了一副面孔,赔笑道:“教训个丫头,叫将军见笑了。这小贱人向来不老实,您别信她的话。”说罢就要去拉云舟。完颜彝忙挡开她的手,回头看云舟时,见她白玉似的左颊上已然浮起四道红痕,一时倒踌躇起来,没有再穷根究底地追问。

云舟却面不改色,微微仰首凝视完颜彝双目,见他神色犹豫,心下顿时明白,手指葛宜翁道:“此人今日来过我家,说是奉命来修缮屋檐窗户,我妈妈已说了不必,他却执意要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查看,还拉着我妹妹不肯放。适才元相公来询问,我妈妈怕他记恨报复,更怕有损将军治下之威名,故而不敢实言相告。”

完颜彝目露敬色,颔首道:“好。”转身向鸨母及众人道:“今后若有方城军中人寻衅滋事,只管来找我、找王经历,只要查问明白了,无论是谁,一律依军法处置,决不轻饶。”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至于治军之名,若这名声是靠隐瞒遮掩得来的,要它何用?”鸨母有些尴尬,讪讪笑着附和奉承了几句,完颜彝并不理会,向众人正色道:“此事已然明了,李太和所言属实。请问王经历,葛宜翁阵前推诿、衅事斗殴、滋扰百姓,该当何罪?”王渥轻捻长髯,沉吟道:“阵前推诿本是死罪,只是今日毕竟不是沙场征战,不能以临阵脱逃论罪……加上衅事斗殴、滋扰百姓,数罪并罚,该当四十棍。”话音未落,葛宜翁跳起来大叫道:“岂有此理!她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又不是良家妇女,这也算是滋扰百姓?!若是大家都不去‘滋扰’她,她岂不要饿死?!”完颜彝听这话语不堪,下意识地看了云舟一眼,见她玉容惨淡,倔强地挺直了背脊立在人前,心中愈发愧疚,怒道:“你若在休沐日带了银子去,自然算作客人;可今日你推诿差使,又借着办差的名头去纠缠窥视,那便是滋扰。”说罢,便传令士卒就地正法。

葛宜翁眼见真要挨打,顿时凶相毕露,挣扎着嚎叫道:“完颜陈和尚,你自己就不正,凭什么打我?!”完颜彝冷道:“我有什么言行不正,你只管说出来,该打该罚我自同你一样领受。”葛宜翁挣开两旁士兵,冷笑道:“你是这方城军总领么?有什么资格判打判罚?这方城是天子的还是你们兄弟的?还有没有王法了?!”王渥见状,低声道:“良佐,此人怕是不好对付,咱们回去禀过了商帅再打他,名正言顺,不会留人口实。”完颜彝却不为所动,朗声道:“总领病重,早将一军事务悉数托付于我,全军人人皆知。今日之事是非对错已然分明,又不涉及人命,何必劳动总领病中费神?”王渥待要再劝,元好问拉了他一把,悄声道:“良佐要给美人儿出气,你劝什么?!”王渥哭笑不得,摇头不语,完颜彝气得横了元好问一眼,更不多言,即刻命士卒行罚。

那军棍一下下落在葛宜翁背臀上,发出一声声闷响,葛宜翁两只三白眼似欲喷出火来,恼恨的目光如同毒蛇吐信,死死缠在完颜彝身上。李太和一直默默注视着完颜彝,此时无声无息地暗叹了一声,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开去。

四十棍很快打完,完颜彝见葛宜翁已不能行走,便命士兵搀他回营,其他士卒也自整队出城。一时间众人散去,完颜彝转顾云舟,略一踟蹰,云舟已向他淡淡施礼,简短地道:“告辞。”元好问忙道:“留步留步,我们送姑娘回去!”一边说,一边猛向王渥使眼色。王渥会意,笑道:“良佐,你同裕之送她们回去吧,我带兵出城就是。”完颜彝念及云舟因自己追问被掴面辱骂,心中内疚,点头道:“好。”

四人同往桃源里,元好问不由分说,扯着鸨母大步走在前头,东一句西一句地问霓旌近况,鸨母久历人事,自然看得明白,心下盘算了一番,也乐见其成,故也顺着他紧赶慢赶地走着,将后面二人远远抛在街头。

完颜彝心知元好问旧病复发,有些好笑,再回身看到云舟,登时笑不出来,低头敛容道:“姑娘请。”云舟却退了一步,淡淡道:“将军先行吧,你同我走在一处,难免玷污令誉。”完颜彝听得心酸,和言道:“不妨事,我去过桃源里两次了,还有什么可玷污的。”

云舟登时大怒,抬头瞪视他时,却见他神色诚恳,并无一丝讥笑之意,不由想起鸨母曾转述过他将信事理解成有事要办的名言,又觉十分可笑,心道:“这金人莫不是个傻子?”扭头管自己走了。

完颜彝却莫名其妙,暗忖道:“她为何突然懊恼又突然发笑?我说错话了么?”再回想自己的答话,因果分明,条理清晰,并无一点错误,心中大是摇头:“这女子喜怒无常,当真不可理喻。”

二人前后回到桃源里,元好问与霓旌已笑盈盈等在门边,一见二人便迎上前,一人拉着一个往楼上走,鸨母也凑趣道:“将军今日着实辛苦了,且坐一坐歇歇脚。”三人一拥而上,将完颜彝与云舟推进房中。元好问怕他们脸皮薄,同霓旌留了下来,牵三扯四地述说了今日情形,愤然道:“他竟敢轻薄你,便是良佐不打他,我也要打他!”霓旌轻挽他右手,露出甜净一笑,柔声道:“有将军和元相公在,奴什么都不怕了。”

完颜彝看着云舟左颊上的指印,歉然道:“今日都是我不好,连累姑娘了。”云舟冷淡地侧转身道:“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娼妓,挨打挨骂都是寻常事,将军何必挂怀?”霓旌慌忙劝道:“姐姐别这样,好好同将军说话。”说罢,又向完颜彝婉转道:“将军莫怪,姐姐并非有意顶撞,她只是心里难受,又说不出来。”完颜彝点头道:“都怪我连累姑娘受辱。”云舟本撑着一口气,此时听到他反复认错,神色又甚是诚恳,喉头硬气忽然消散,眼中顿时泛起泪光。元好问见状,忙推完颜彝道:“既如此,你好好安慰人家。”一边说一边迅速拉着霓旌离去了。

此刻房中只剩下他二人四目相对,云舟想到葛宜翁那句不堪入耳的辱骂,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成串地纷落下来,却倔犟地背转身,不让完颜彝看见自己落泪之态。可怜完颜彝这一生中只两次面对过女子哭泣,一次是母亲接到父亲的死讯,一次是完颜宁小时候被人骂作野种,都与此情此景不同,他索尽了枯肠也不知如何抚慰,眼见美人越哭越伤心,只得耐下性子劝道:“莫哭了,莫哭了,莫哭了……”

云舟默默哭了一阵,念及自己红粉飘零,已是无可挽回之局,渐止了悲伤,侧首瞟了完颜彝一眼,淡淡问道:“你不恼我无礼?”完颜彝摇头道:“是我连累你。”云舟收回目光看着自己小小的足尖,低声道:“我不是说今天……”完颜彝笑道:“那些有什么可恼的,若连你都要恼,读稼轩词于湖词岂不是要气死?”云舟“嗤”一声破涕为笑,眼睫上犹挂泪珠,如丁香含露,微哂道:“是啊,我还道是谁,大早上跑到秦楼楚馆里来唱《六州歌头》,听了半日,原来竟是金人,当真好笑。”完颜彝正色道:“这有什么好笑,天下虽分宋金,可忠义之心并无二致。宋人之中有岳武穆这样的英雄,也有秦桧这样的奸臣,金人中自然也有忠臣良将,岂能一概而论?”云舟垂首默默,片刻,方低道:“所以,你恼我以偏概全?”完颜彝笑道:“你才好笑,怎么总疑心我恼你?”云舟转过身,背对着完颜彝道:“你若不恼我,为何再也不来了?王相公与元相公倒还来过两次……”完颜彝扶额道:“姑娘,明明是你仇恨金军,不愿弹曲给我听,怎么反来问我?”

云舟一怔,又默默低头不语,完颜彝自她背后望去,只见她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以为她又要哭泣,忙告饶道:“姑娘,我绝无责怪之意,只是生来嘴笨,又甚少同女子说话,实在不懂该与你说什么才对。”云舟回过身,奇道:“你没怎么同女子说过话?”完颜彝点头道:“是。从前在丰州,只有我母亲、嫂嫂,还有位邻居大娘;后来到了汴京,又多了庄献大长公主和一个小姑娘。”云舟眼睑一动,低垂双睫轻声道:“谁家小姑娘?……她肯定很美吧?”完颜彝道:“我也不知她是谁。不过她确实粉雕玉琢一般,像个雪娃娃。”云舟听了,半晌不语,良久方道:“她待你定是十分温柔了?”完颜彝哂道:“哪里,她通共只见过我两次,每次不是骗我就是骂我,还哭了半天,我怎么哄都哄不好。”

云舟闻言,惊起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顿时满面红晕地转过头去,颤声道:“你……”完颜彝见她白玉般的脸颊突然烧作赤色,亦唬了一跳,瞬间明白过来,忙指天誓日地解释道:“不不不,我并不是指桑骂槐,实在是她一见我就扯谎……”云舟抑羞嗔道:“是,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贤良方正的志诚君子,有错自然都是旁人的错。”完颜彝听她曲解己意,待要解释又怕再得罪了她,便不复言语,心道:“子曰‘人不知而不愠’,我不同你计较。”

云舟又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霓旌她……很是喜欢元相公……”完颜彝点头道:“那便好,裕之也很喜爱她。”说到此,突然惊觉道:“不好!怎么这样晚了?!”云舟一怔,只见他匆匆道了句“告辞”,然后风一般冲了出去,大叫道:“元兄!裕之!”

此时正值夜晚,乃青楼中最繁忙之时,堂中与楼上房间里均有客人,听他扯着嗓子大叫,都好奇或恼怒地探出头来,元好问闻声更是头大如斗,从霓旌房中跑出来苦道:“做什么?”完颜彝急拽他道:“快走!城门就要关了!”元好问无奈地道:“城门早就关了……”完颜彝一手摸出银子给鸨母,一手仍拽着元好问道:“不要紧,我去跟守城的镇防军说,开了角门放我们回营去。”元好问低声道:“今天不回去行不行?你若实在不肯宿在这里,就去城中客栈……”完颜彝决然道:“不成。非休沐之日夜不归宿,你我皆要受军法处置。”元好问欲哭无泪,只得回首作别霓旌,被他一把拉了出去。

这边厢霓旌也是愣了半天,待回过神来,又觉可笑,又感可敬,便往云舟房里来,含笑道:“恭喜姐姐!”云舟满面通红地嗔道:“胡说!”霓旌掩唇笑道:“我和元相公担心得要命,只怕你们一言不合吵起来,谁知你们聊得这般投机,将军竟连出城的时辰都忘了,还不值得恭喜么?”

短衣匹马(六)结发

过了几天,王渥来告诉完颜彝,说葛宜翁向军中告假要回家休养,完颜彝公事公办地允准了,王渥皱眉道:“良佐,我看此人性情乖张偏狭,只怕另有所图,你不可不防。”完颜彝沉吟道:“他要回家养伤也是应当的,我行得端正,不怕他报复。”一语未毕,忽然想到云舟,心忖:“万一他寻不着我的错处,转头去找人家姑娘的晦气,那便不好了。”想了一想,终归放心不下,对元好问道:“元兄,辛苦你跑一趟,去桃源里告诉云舟姑娘,叫她小心些。若葛宜翁去闹事,只管来告诉我,不要与他硬碰硬。”王渥闻言,惊讶地看他一眼,抚掌大笑道:“裕之啊裕之,我真是服了你!商帅和我苦口婆心劝了他这些年,他全当耳旁风,怎么你一来他便开窍了?”元好问亦笑得前仰后合:“不敢当。仲泽有所不知,十二年前我便劝过他,直到今天才开窍,比秦王扫六合还费工夫!”二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完颜彝窘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裕之,快去!”元好问大乐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完颜彝无奈道:“葛宜翁正要拿我的短,这当下我怎能无故离营?”王渥点头笑道:“这话有理。裕之,那你就跑一趟,去告诉人家,‘但愿人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元好问笑道:“好好好,我去,这就叫‘为感将军辗转思,遂教书生殷勤觅’。”他二人且说且笑,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完颜彝哪能说得过他们,只得叹为观止地摇摇头,转身去射场上与众士卒练箭。

元好问亦记挂霓旌,一路策马飞奔到桃源里,熟门熟路地跑上楼轻扣房门低唤道:“霓旌,是我!”门扉忽地打开,露出一张不施脂粉的清水脸,柳眉微蹙,凤目生辉,讶然唤道:“元相公?”元好问见到云舟,又是一乐,笑道:“姑娘也在那就更好了!霓旌呢?”云舟侧身请他进屋,元好问往里一看,只见霓旌正披散着头发坐在妆台前,一张粉白的小脸清清爽爽,不沾半点脂粉,心中顿涌爱怜,柔声笑道:“我来给你梳头,好不好?”霓旌娇笑道:“我要姐姐梳。元相公,你最有眼光,来帮我选几件首饰,好么?”元好问被夸得心花怒放,自无不允,打开奁盒专心致志地替她挑起簪环来。

云舟怔了怔,下意识地向门外楼下看了一眼,此时正值早晨,门前冷落车马稀少,楼中阒寂悄无声音,不见半个人影,她垂睫遮住目中失落之色,缓缓走到霓旌身后,一下下梳着她柔顺的长发。霓旌见状,忙笑道:“元相公,你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将军呢?”元好问大笑道:“这都怪你姐姐。”霓旌一双笑眼弯成两道月牙,掩唇笑道:“啊?莫非他差你来看望姐姐?”云舟红了脸,忙斥道:“别混说!”元好问拍手笑道:“真聪明!你不知道,良佐自回去后,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真个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今日一大清早,听说葛宜翁告假回城里养伤,就怕他阴魂不散纠缠你姐姐,巴巴儿地打发我来带话,叫你姐姐千万保重玉体,不要与他当面硬碰硬,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他,他自会赶来护花。”云舟听罢,羞得连腮带耳一片通红,霓旌笑道:“他为何自己不来说这番话?莫不是也像我姐姐一样怕羞么?”元好问笑道:“他也想来,只是军职在身,怕被葛宜翁抓住了擅离职守的错处大做文章,连累了你姐姐,只好暂忍相思,叫我来传话。”霓旌点头笑道:“将军想得真周到!”又侧首对云舟道:“姐姐,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将军,也托元相公带回去吧。”云舟羞得抬不起头来,低声道:“没有!”元好问笑道:“不急,你再想想,若不好意思告诉我,那便写在纸上,我送去给他。再或者有什么金钗鈿盒、同心结鸳鸯帕,我都替你带回去。”云舟愈发羞涩,将手中梳篦塞给霓旌,嗔道:“我不同你们说了!”

她一径跑回房关上门,反身倚在门扉上,但觉面庞如烧,胸中砰砰直跳,一颗心似要从嗓子里跃出来。她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看到相伴多年的凤首箜篌,耳畔似又响起他似笑似叹的语声:“明明是你仇恨金军,不愿弹曲给我听,怎么反来问我?”一时间情难自抑,素手轻拂,冰弦颤动,发出一连串昆山玉碎般的清响。

一曲既终,云舟缓缓放下箜篌,回过神自嘲道:“他又不在,我这时候弹给谁听呢?琴音不比书画可以传递,元相公也带不回去。”想了一想,又找出花笺,提笔半晌,却一个字也落不到纸上,写得浅了怕他失望,写得重了又怕他笑自己痴傻,一颗心百转千回,总不能安定。她想了又想,目光在罗巾绢帕金钗珠钿上一件件逡巡而过,忽然想到:“这些都是烟花巷中污秽之物,怎堪赠予君子?不若效法前人,剪下一绺头发表诉衷情。”她念及此,坐到妆台前掀开镜袱,反手拆散头上同心髻,只见青丝如瀑泻落肩头,轻拢着一张红晕双颐的芙蓉秀脸,菱唇小小,下颌尖尖,无比惹人爱怜。

云舟痴痴凝望镜中的自己,一时间恍如完颜彝近在身侧,正满眼温柔地向她微笑,她羞得不敢抬头,良久,方侧首偷偷瞟了一眼,却见身旁空无一人,忽然醒过神来,又羞愧又好笑,叹道:“我真是失心疯了!幸亏没叫霓旌看到,不然羞也羞死了。”她从奁盒里摸出一把小银剪,在头发上比划了一下,却忽然想到及笄之礼,顿时身子一颤,面色变作苍白,连柔润的红唇也瞬间失去了血色。

两宋女子年十五束发及笄,从此可遣婚嫁,云舟想起昔年离家之时,母亲犹自殷殷嘱咐:“及早回来,莫误了年底的笄礼!”谁知原本美满安乐的人生竟被金人生生毁灭,骨肉分离生死茫茫,不知父母失了掌上明珠会是何等的悲痛!云舟越想越心凉,忖道:“他固然是忠厚诚德的真君子,也有以武止戈的仁心大义,可金人终究是金人,效忠的是金国,只消一道南征圣旨,他锋镝所向便是我的故国,杀灭的便是我的父母同胞,他越是治军有方,大宋就越危险,到那时我该如何自处?”她这样想着,手中银剪慢慢滑落,削断了几茎秀发,她怔怔望着那几条断发,忽然又想到结发二字。

夫妇结发古已有之,意为在成婚当日将夫妻二人头发各剪下一绺,并为一束以红绳扎起,以祈愿“结青鬓缔白头”,故而赠发之举多有约许终身之意。云舟心中一阵悲凉:“我被金人所害,流落平康,难道还要嫁金人么?更何况我早非完璧,他怎肯娶我为妻?他待我好,不过是因为本性善良,又或者是图一场露水情缘而已……”她双手捂住面孔,满心绝望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冷得全身战栗。

恰在此时,门上叩声轻响,霓旌在门外笑道:“姐姐,好了没有?元相公要走啦。”云舟强自镇定,克制地道:“那你送送元相公吧,恕我躲个懒,就不出来送他了。”元好问亦笑道:“不敢劳烦姑娘相送,只消把东西交给元某就成啦。”云舟紧攥住银剪,冷冷地道:“没有什么东西。”元好问与霓旌面面相觑,大感奇怪,霓旌小心地隔着门婉言道:“那姐姐好歹带句话回去,将军也是一番好意。”云舟咬牙道:“多谢他。请他今后少来为妙,贵步何必临贱地……”她话未说完,喉头已被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霓旌闻言大惊,急道:“姐姐,你说什么?快开门!”等了片刻不见开门,房中也再无声息,元好问回想云舟神态,料她对完颜彝绝非无情,便故意拖长了声调重重叹了一声:“唉,良佐好命苦!老大不小了,好容易喜欢个姑娘,偏又是明月照沟渠……”云舟流着泪一动不动地伏在妆台上,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霓旌等了一会儿,仍没听见什么动静,侧首对元好问软语道:“元相公,姐姐她糊涂了……”元好问笑道:“我明白,她刚才的意思是说,请良佐善自珍重,不要因为记挂她心急火燎地赶过来,反落入葛宜翁的圈套——我自会带了这话给良佐。”霓旌大喜,拍手道:“元相公怎么这样聪明,定是天上文曲星托生的吧!”元好问爱怜地笑道:“我是文曲星,那你便是红鸾星——对了,你平日多劝劝你姐姐,良佐心思直,不懂得女儿家的弯弯绕,她刚才那样的话对我说是无妨的,可若对良佐说了,他以为你们厌恶他,就真的不会再来了。”霓旌蹙眉道:“可不是么,上次姐姐说了句不侍金军,将军就果真不来了,亏得遇上葛宜翁的事才回转来。元相公放心,我定会好好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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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七月间,完颜鼎的病渐渐好转,王渥十分高兴,提议去郊外打猎,活动活动筋骨,完颜鼎笑道:“我也有此意,等天气再凉爽些,咱们去南阳,除了打猎,也可看看卧龙岗,听琴台。”王渥喜道:“甚好!良佐和裕之也一起去吧。”完颜鼎笑道:“自然。”他忽然想到一事,问:“仲泽,我恍惚听到些传言,说陈和尚打了人,是怎么回事?”王渥将事情始末说了,完颜鼎沉吟片刻,又问:“葛宜翁现下怎样了?”王渥迟疑道:“听说……不大好,说来也怪,四十棍也不算重刑,怎会休养这么久都好不了。”完颜鼎皱眉道:“这事只怕有些蹊跷,仲泽,你费心去查问查问,先别告诉陈和尚,免得他心里难过。”王渥点头道好,又笑道:“商帅与良佐当真襟裾情重,他怕你担忧,你又怕他愧疚,倒教我和裕之两头瞒着。”完颜鼎笑道:“我们俩没有其他亲人了,自然比别人家兄弟更亲些。”

王渥笑道:“商帅,良佐只怕要多一个亲人了。”完颜鼎奇道:“哦?他和裕之结义金兰了?”王渥忍笑道:“非也,商帅再猜猜。”完颜鼎思索片刻,疑道:“总不会是结识了哪家女娘吧?”王渥拍膝大笑道:“正是!恭喜商帅,多年心事终于可以了了。”完颜鼎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道:“真有此事?是谁家的姑娘?快叫陈和尚来,我要问他!”王渥忙笑道:“商帅别急,此时还问不得。良佐没经过儿女之情,明明动了心自己却还不知道,你现下问他,他必不肯承认,还梗着脖子说把人家姑娘当裕之一样看待。”完颜鼎大喜道:“那便是了!他自小长在军营,从不和女子来往,如今能把一个姑娘当成裕之这样的好友,那还不是喜欢人家么?!”王渥抚须笑道:“正是如此,我和裕之也是这样说。”完颜鼎喜道:“究竟是谁家姑娘?我先打听清楚了,好为他筹备聘礼。”王渥有些犹豫,缓缓笑道:“倒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娘……她是咱们曾经去过的那家桃源里的姑娘。”

完颜鼎越发惊讶:“竟有这等事?陈和尚爱洁成癖,居然会喜欢一个青楼女子?”王渥不无惋惜地道:“那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这点可惜了。”完颜鼎缓过神,又笑道:“也不妨,南朝名将韩世忠的夫人也是出身风尘,只要他们两个真心要好,我一样当她是弟妇。”王渥欣然道:“商帅豁达通透。那姑娘虽出身青楼,却没有一丁点风尘气,说话做事清清净净,有情有义有胆有识,性子跟良佐有些相像。尤其是一手箜篌绝技,连我也甘拜下风,绝不是徒有其表的木头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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