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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雪愕然:“还有?”元好问道:“我也曾听过一个说法,南征劳民伤财,却没刮到宋国一分银子,宣宗皇帝恼羞成怒,把一肚子气出在南征统帅——也就是仆散将军身上,是这样么?”九娘叹道:“我听到的,倒是宣宗皇帝为平民怨,将南征之过推到仆散将军一人身上。孰是孰非,现在也说不清了,元先生将来写这一段,恐怕要多费些心思。”
双阙峥嵘(一)刲肤
【五】双阙峥嵘
月光来,且徘徊。何用东升,西没苦相催。
——元好问《江城子·二更轰饮四更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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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刲肤
兴定五年秋,红袄军余部听闻仆散安贞已死,纠集残兵再度作乱,皇帝命林州、怀州行府派兵邀击。结果还未等来平乱的捷报,便受到来自宫中的致命一击:
冬十月,皇太子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朝宗遇疾,太医侯济、张子英奉命医治,不料朝宗服药之后便觉瞑眩,随后竟不治而夭。
完颜珣本非孝懿皇后亲生,只是在生母刘氏死后由嫡母收养,自小与嫡出的章宗皇帝、庄献长公主一同长大。故而他一直以偏房庶出为憾,最是看重嫡孙,得知噩耗后几乎晕厥。皇后王氏更是疼爱朝宗,听闻皇孙夭折,顿时肝风发作,抽搐倒地不省人事。
帝后年近花甲,这一病随即激起前朝后宫千层浪。英王携长子讹可日日守在皇帝病榻之侧,亲侍汤药,他的母亲真妃庞氏则趁皇后重病之际掌理后宫,隐隐有把持大内之势。
与之相对,皇太子与太子妃除了循规蹈矩地办理朝宗的丧事,以及按时定省父母之外,并无其他举措。太子甚至时常出宫,一去便是半日,对照之下英王更显侍疾殷勤。
数日后,皇帝病势好转,神志清醒且能靠坐言谈,完颜宁循例定省问安时,他正斜欹着软枕与完颜守纯低声交谈。
完颜宁脚步轻捷,又不饰环佩,步履间悄然无声,走到重帷相隔的门外时,恰听到皇帝叹道:“……四妹她,到底怨恨朕害了她的孩儿,所以……”
她大惊,停下脚步悄悄立在门外,只听英王恭顺地道:“既这样,爹爹不如许表弟们一些身后恩荣,也好教姑母安息。”皇帝不悦道:“这如何使得?红袄军复乱,朝野中已有不平之声,若再施恩给九华他们,愈发叫人猜疑仆散安贞有冤。”英王唯唯称是,连连告罪自己思虑不周,又提议道:“爹爹何不加封姑母,再将姑母贤孝德行广刊于世,命宗女宫人乃至天下臣民学习效仿,姑母泉下有知,想来也会觉得欣慰。”皇帝不答,似陷入沉思。
完颜宁心下惊疑,忖道:“听陛下的意思,是疑心姨母怨魂不散害死朝宗,他本就迷信鬼神,又对姨母有愧,这样想也不足为奇,可二大王为何不劝,反而顺着引着他怪力乱神?”她正思索,却听见有内侍脚步声渐近,连忙放重步子走进门内,向皇帝行礼问安。
完颜宁一礼甫毕,门外那内侍便端着托盘躬身上前,请皇帝服药。守纯驾轻就熟地拿起药盏准备侍药,却不料皇帝沉吟道:“宁儿,你来。”
完颜宁并不惊讶,心念电转间早已明了,庄献长公主生前最后亲近的人便是自己,皇帝心中不安,想藉此得到一些安慰。她不动声色地走上几步,礼貌地从守纯手中接过药盏,以银匙轻轻取了一勺,正待送入口中尝药,却闻到药中有隐隐的腥气。
她习香已有数年,嗅觉与司饰内人一般,较常人更为灵敏,因此立刻变了颜色,跪下沉声道:“陛下,汤药有异。”然后便将缘故说了。
殿中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守纯端过药盏来喝了一口,疑惑地道:“这药……和前几日的一样啊。”然后突然顿悟,惊叫道:“莫非……爹爹的药从前几日起就被人动了手脚!”
皇帝气得发抖,颤声怒道:“给朕查!尚药局、御药院、太医院,一个个给朕彻查!”
不一会儿,御药院都监便跪伏在殿前,自认死罪,涕流满面,拼命磕头。守纯抢上前厉声喝道:“你胆敢谋害君上?!”
那都监抬起头来,额破血流地哭道:“陛下,微臣怎敢谋害天子。这药中所加并非毒物,是……是人血啊!”
守纯皱眉冷道:“为何要加人血?是太医开的方么?”
都监诚惶诚恐地禀道:“太医并未如此开方,是,是……”他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与额血一起流下面颊,其状甚惨。
守纯愈发凌厉,痛喝道:“是谁指使你?!”
完颜宁冷眼旁观,渐觉出些门道来,静静地立于一侧,等那都监的回答来证实自己的猜测,果然听他哭道:“是太子妃……太子妃说,古之圣贤侍奉尊亲疾病时,皆以血肉为药引,上天怜其心诚,便会施恩于尊长,使尊亲痊愈。太子虽有孝心,但身为国本不可损伤,她便代夫行孝,割肤入药,只求陛下早日康复。”他抬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守纯和愕然动容的皇帝,又补充道:“不止是陛下的汤药,皇后娘娘的汤药里,也加了太子妃的血肉,太子妃说,陛下和娘娘如同乾坤日月,须得双双痊愈才能福泽天下,恩遍万民。”
守纯回过神,嘴唇一动似欲驳斥,又偷偷瞄了一眼皇帝,见他不断点头,一时倒也不好逆拂圣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遣内侍召请太子妃。
片刻,徒单氏来到殿中,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礼叩安,又自请惊动尊长之罪,皇帝和蔼地摆手道:“你这孩子也忒老实了,这样的孝心为何不教朕与皇后知道?”
徒单氏依旧一脸恭敬:“臣但求陛下与娘娘圣体安康,若此份内之事被众人知晓,万一神明误以为臣有意沽名,而不愿施恩于尊亲,岂非臣之罪过。”
皇帝不料她竟纯孝至此,十分感动,侧首对潘守恒道:“去叫宁甲速[1]来。”完颜宁见机,上前几步搀扶太子妃起身,徒单氏温婉地握了握完颜宁的手,柔声道:“多谢妹妹。”
守纯见势不妙,皱眉想了想,又笑道:“太子妃孝心可嘉,只是不知这人血与药材有无冲撞相克,太子妃可曾问过太医?”
完颜宁心下好笑,皇帝指着御药都监道:“你说。”那都监便叩头道:“太子妃体质平和,人血更有大补之功,养五脏、生气血,并无相刑相克,请陛下明鉴。”
正在此时,殿外内侍来报太子到,皇帝忙道:“快叫他进来。”
说话间,完颜守绪已稳步行至殿中,恭敬地对皇帝行礼如仪,皇帝对他笑道:“你也是,静英不说,怎的你也不告诉一声,今日若非宁儿心细,朕怎能发觉她一片孝心。”守绪洵然正色道:“臣只求爹爹和孃孃能早日康复,知不知道又有何妨。”皇帝闻言愈发欣慰,又问他这些日子在宫外做什么。守绪跪禀道:“臣闻红袄军又起,宋人也复攻黄州蕲州,眼下正值用兵之际,臣不敢以一小儿之殇牵动心肠,所以同枢密院各位相公商讨,另建一支新军。”皇帝一愣,还未答话,守纯已冷笑道:“新军?眼下军中士卒职位虚悬,甚至不足半数,殿下哪来的兵源组建新军?”
守绪不理他,道:“爹爹,这些年国中处处用兵,壮年男子实在匮乏,所以臣斗胆,与诸位相公商议了,将南逃来归又流落在外的回纥人、乃满人、契丹人、羌人与汉人组成一支新军,这样既可以补充兵源,又叫这些青壮男子有差可使,免得他们流落市井衣食无着,倒生出奸盗来。”皇帝一时未置可否,默不作声。
完颜宁心中一动,垂下眼睑遮住眸光,浅笑道:“殿下,为何没有女真人?”守绪目光闪烁,微笑道:“妹妹说得很是,南归的女真男儿自然更加难得,必定是智勇双全的忠臣孝子。”
皇帝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展眉道:“不错,极好!你现下收拢了多少人?”守绪答:“已有七百人了。臣已传令州府,想来再过一阵子,还会有更多兵源。”皇帝大悦,再三褒奖,又问新军可有名称,守绪笑道:“臣岂敢,但请爹爹赐名。”
皇帝略一沉吟,笑道:“这些人须得好好教化,就叫‘忠孝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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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从纯和殿告退之时,已届酉正时分,时值初冬,天色早已黯成一团漆黑,内侍们提着宫灯候在廊下,等候各自的主上。
完颜宁缓缓走在守纯兄弟身后,才出殿门,便听见守纯向守绪笑道:“殿下好福气,这般贤德内助,犹胜姑母当年,实在叫人羡慕。”守绪亦笑道:“二哥取笑了,我怎比得上二哥三子绕膝的福气。”守纯一哂,又对徒单氏笑道:“鬼神之说终究缥缈,殿下怎忍心叫弟妹自残肌体,去博一个虚无之念呢?”徒单氏仍是一脸恭敬温婉,柔声道:“只要陛下和娘娘能康复就好,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愿意去试试。”
守纯正要讥诮几句,却不料守绪忽地笑起来,悠悠道:“鬼神之说虚无缥缈,那魂魄怨恨之说又从何而来?二哥怎的这般健忘,这就忘记姑母和朝宗了?”守纯脸色一变,紧紧盯着守绪,一时说不出话来。
完颜宁惊了一跳,心下疑云顿起,隐隐猜到些首尾,只听徒单氏柔声道:“这样冷的天,你们兄弟何必站在这风口上说话,不如去东宫一叙,妹妹也一起来,好么?”守纯闻言,向完颜宁瞥了一眼,淡淡笑道:“公主好生厉害,今日若没有你,殿下一片孝心岂不枉费了。”完颜宁知他已将自己当做守绪一党,只是此刻也不好辩驳,便只浅浅一笑,却听守绪又忽然笑道:“这事说来也怪,怎的二哥日日侍奉爹爹汤药,竟不曾发觉——”
他走近两步,贴着守纯低声道:“药中加了旁的东西。”
守纯一僵,面颊微微抽动,再看向守绪的眼神中便添了些隐隐怵惕之色,强笑道:“是我大意了,不及公主心细。”完颜宁见机,接口道:“当归川穹气味辛重,这倒怪不得二大王。我也是习香久了,鼻子才练得灵敏些。”守纯一看有台阶可下,忙笑道:“公主好风雅,非我辈男子可及。”说罢,便匆匆告辞而去。
完颜宁亦向太子夫妇躬身告辞,徒单氏上前挽住完颜宁的手,柔声道:“妹妹去东宫坐坐吧,我近日也在学香,想请妹妹指点一二。”完颜宁忙道不敢,又推说夜来风冷,改日再去东宫拜望。徒单氏闻言,亲手解下氅衣披在完颜宁肩头,完颜宁吓了一跳,退后几步正欲婉言谢绝,却见守绪转身凝视着自己,目中似有深意,悠然笑道:“岂曰无衣,与子偕行——妹妹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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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疏月淡,寒风四起,数盏宫灯透出昏黄的光影,在瞑暗的琉瓦红墙间穿行。完颜宁任由徒单氏亲热地挽着手,沉默地走在重重帝阙之中,不自觉地想起半年前,自己亦曾这样与人挽手穿行在夜色笼罩下的内宫禁苑,而今,那个一直关爱保护自己的长辈已归于黄土,只剩自己孤身行走在魑魅横行的无边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