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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落山空
月下哀歌宫殿古,暮云合,遥山入翠颦。
——元好问《江梅引·墙头红杏粉光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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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春萌
元好问叹了一声,放下酒杯支额不语,驿丞皱眉道:“这就有些不讲理了。功大功小,都只升一阶,那谁还会去拼命?”回雪笑道:“也有的。弦高还不是官儿呢,不也一样为国犯险?”元好问叹道:“光风霁月的人物固然有,但上位者不能苛求人人皆是大公无私的天人君子。赏罚失当,军心背离,将帅的愤懑只是一时难过,真正受损的还是君王和百姓。”驿丞与回雪都觉有理,颔首深思。
元好问又见九娘停杯默默,轻声道:“此事夫人也是知道的吧,是想到了什么吗?”九娘回过神,叹道:“是,仆散都尉和武肃公一样,最是爱惜部下,为纳兰将军不平了许久,那些话后来传到宣宗皇帝那里,又生出许多嫌隙……唉,兴定三年,若能重来一遍就好了,都尉,长主,还有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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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小姐姐一手执卷一手托腮,低吟着诗句有些出神,轻跃的烛火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灵动的光影,“真美,这么美的句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读得如痴如醉,流风却吓得提心吊胆,生怕乌林答氏发现。说来也是奇怪,乌林答氏对诗词书画有一种不可理喻却又根深蒂固的厌恶和抗拒,这在宫中极为少见。金朝由熙宗开诗书教化之先,海陵王与章宗更极力推崇汉人风雅,整个皇宫乃至宗室勋戚皆以琴棋书画清玩雅供为好,男儿吟诗点茶,女子品香插花,一改女真人铁血刚劲彪悍简朴的旧貌,变得与南朝宋人几无二致。而向来圆融的乌林答氏偏偏在此事上与整个女真贵族背道而驰,不但不让小姐姐读诗词,也不允许她学书翰丹青,恨不得不识字才好。
小姐姐幼时得了皇帝允准听讲经筵,便将经史典籍全说成夫子的功课,加之她聪颖过人,甚得翰林院诸讲官的喜爱,连皇帝也时常褒奖。乌林答氏无奈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地默许她读经史,却始终坚持不让她读词赋。小姐姐反复追问原因,乌林答氏永远只有一个回答:“汉人诗词最容易乱人心性,女孩儿不能读!”小姐姐不服气,舌灿莲花地从屈原殉国说到杜甫忧民,乌林答氏辩不过她,径直去禀报了皇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完颜珣竟果真准其所奏,下令秘书监不再给翠微阁送诗赋类的书籍。
小姐姐虽气恼,却早在追查父母时习惯了种种无因无由的困扰,也知道讲理和哭闹都无济于事,眼珠一转便静静地打起了别的主意。几日后,她不知从哪里拿回来一本新书,叫流风偷偷藏在褥子底下,到了晚间隔门一关,照例在帷帐中挑灯夜读。
她先全神贯注地将书翻阅一遍,然后合上书本闭上双眼,只有口唇微动,似在默默记诵。片刻后,又微笑着重新打开书本,细细品读起来。
流风见她笑容中颇有得色,惊讶地问:“小姐姐,您这都记住啦?”
“唔,有几处记错了。”小姐姐笑吟吟地眨眨眼,“嬷嬷不许我读诗,我只能先记下来,以后再慢慢琢磨,‘或在马上,或中夜不寝时,咏其文,思其意,所得多矣’,嘻嘻!”
流风暗暗咋舌,心中叹服,又有些担心:“陛下那里……”
“没事的。”小姐姐气定神闲,“陛下只是不给我送诗词来,并没有下旨不让我读呀。我这书不是从秘书监得来的,算不得违命。”
流风点点头,静下心来略想了一想,很快猜到了书的来路。小姐姐没有亲人,年纪又小,唯一能冒险从宫外给她送书来的便只有她最要好的呼敦哥哥了。
岁华荏苒,小姐姐在完颜承麟的“资助”下,从李杜王孟、高岑元白读到曹陆潘阮、庾谢鲍陶,过了几年,前朝名家诗赋均已读遍,承麟只好又找来些《世说》《酉阳杂俎》《芝田录》《分定录》之类的杂书给小姐姐解馋,小姐姐何曾看过这样活生生的故事,这下如获至宝,每天天一擦黑就喊困关门不提。
随着小姐姐年岁渐长,乌林答氏看护得越发紧张起来,连幼时常在一处读书做伴的承麟也不得多接近。
小姐姐本就没有其他朋友,从前下了学还能与承麟玩耍一会儿,或考较功课,或嬉闹谈笑,如今承麟少往翠微阁来,小姐姐顿觉孤单了许多。所幸的是,承麟依旧源源不断地给她供书,每次筵讲时以旧换新,还时不时找些碑帖画谱给她看。
有一晚夜读时,流风见她神态颇为奇怪,有些忸怩和紧张,不由心中生疑,不住地朝她打量。小姐姐察觉到她探询的目光,双颊立刻红了起来,讪讪地放下了书本。
“小九,你过来。”小姐姐轻声唤她,待流风凑过去紧挨着她坐定,她又翻开书卷,指着几行字让流风看。
流风这几年里跟着她认字读书,长了不少学问,此刻便依着她轻声念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才读了两句便觉不妥,待读到“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时,一颗心咚咚直跳,打死也不敢把后边那句更露骨的念出来。
“小姐姐!您看这样的书,要是被嬷嬷知道了……”流风重重地比划了一个杀头抹脖子的动作,“小郎君怎会送这样的书来?!”
小姐姐有些尴尬,细声细气地解释:“前些日子学里讲了《通鉴》,我又往秘书监要了《五代史记》和《南唐书》……后来,就求着呼敦哥哥给我找了李后主的诗词来……你别这样看着我嘛……他也并非只写这种词,你往后翻,也有好多写亡国之恨的正经文章……”
流风听到“亡国之恨”,又是一个激灵,赶紧截住不让她往下说。自南渡以来,国土日蹙财政日紧,而军费开销一年重似一年,压得整个国家无法喘息,民间怨声四起。山东红袄军作乱,西边夏人常来扰边,南方宋人时时不忘靖康耻,而北面蒙古几乎成为整个金国的噩梦。在这样忧繁的情势下,皇帝甚至整个朝堂都对“亡国”二字异常敏感,稍有不慎,便会触及皇帝最致命的逆鳞。
小姐姐甚是不以为然:“‘居安思危,思则有备,备则无患’,如今是内忧外患都逼到眼前来了,还要粉饰太平,不许人议论,四驸马南征北战立了大功,也不许人评说,这叫什么事?”
“小姐姐,您别再说了。”流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小主人爱议论朝政的毛病一直不改,累得她时常心惊胆战。
“好,不说啦。”小姐姐顽皮地吐了吐舌,忽然垂下头,神情又有些忸怩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看流风,轻声道:“小九,我问你件事,你可要老实答我。”
流风点点头,见她凑过来贴着自己的耳朵悄声问:“你有喜欢的人么?”
“什么?……没有!”流风唬了一跳,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呼敦哥哥呢?”小姐姐不依不饶,“你喜欢他吗?”
“没有!绝对没有!”流风心里一阵发虚,几乎要指天誓日以证心迹。
小姐姐轻轻“哦”了一声,笑道:“那就好。”
流风心里七上八下,欲言又止,挣扎了一阵,终究忍不住好奇,压低了声音问她:“您……喜欢小郎君?”
小姐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咯”一声笑了出来:“怎会呢,他是我的哥哥呀。”她顿了一顿,煞有介事地低声道:“是彩霞,她喜欢呼敦哥哥,你看出来了么?”
流风点点头,彩霞比她大一岁,正值“知好色而慕少艾”的豆蔻年华,满心恋慕那丰神隽秀的承麟,这些日子承麟不再往翠微阁来,平白少了许多相见的机会,不由深感惆怅。她虽极力掩饰,但盈盈少女情窦初开,又岂是能够掩藏得住的。流风与她平日里最亲近,小姐姐更是玲珑剔透,很容易便发现了她的心事。
小姐姐莞尔笑道:“其实前两年我便瞧出来啦,只是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这些。呼敦哥哥生得俊,射柳击球样样都来得,也难怪彩霞喜欢他。等再过两年,彩霞及笄了,我就去和呼敦哥哥说,让他纳了彩霞。”她抿嘴笑着看向流风:“幸亏你不喜欢他,要不然以后你们俩共侍一夫,天天争宠,那可没意思了。”
流风不料她又说回到自己身上,急忙摆手道:“不不不,奴婢心里只有小姐姐,这辈子就跟着小姐姐。”
“我将来嫁了人呢?”
“那也跟着!”流风说得斩钉截铁,“小姐姐将来有了孩子,我就做刘妈妈;再往后有了孙儿,我就做嬷嬷,总之不离开小姐姐。”
小姐姐才九岁,突然间听到自己“儿孙满堂”,又是好笑又是羞涩,不由红晕双颊,轻轻握着流风一只手,低声道:“你别这样想。你将来,也会有喜欢的人,就像彩霞喜欢呼敦哥哥那样。到那时候,我去和他说,或者去求陛下,总之,要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烛火之下,她娇脸渥红,清丽的眉眼仿佛一下子有了少女的韵致,不再是从前小小孩童的模样。流风看得呆了一呆,想到她至今成谜的身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爱怜,回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那您呢?”
“我不知道呀……”小姐姐脸上红晕更深,“嬷嬷说,我要清清静静的,将来大了,陛下自会有安排。可是她没告诉我,若我有了喜欢的人,要怎么办。”
“那您……有喜欢的人了吗?”
小姐姐眨眨眼,悄声笑道:“我也说不好。王羲之坦腹东床,我很喜欢;夏侯玄霹雳破柱,我也喜欢;谢安小儿破贼,我还喜欢;还有霍去病十九岁封狼居胥……你说,他是不是也像四驸马那样威武、那样气派?”
流风哑然失笑,她虽未识情爱,却也辨出小姐姐对这些古人男子的“喜欢”绝非彩霞对承麟的那种“喜欢”,这小姑娘近日看了些魏晋风流与唐宋传奇,满肚子故事,又没处谈论,便似懂非懂地自己琢磨起来,只是她毕竟年幼,乌林答氏看得又紧,并未真有怀春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