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和盛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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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雨清重伤昏迷的消息公布以后,她的作品开始被网友拿出来仔细咂摸。

她的歌曲、电影、电视剧、综艺,播放量一涨再涨。

如同过去所有遭遇意外的明星,这些重温和盘点,是自发的哀悼。

电视里放着巫雨清上过的节目,笑声谈话声充斥着这间高级病房。

医生说亲友的声音和陪伴、以及熟悉的东西可能会唤醒昏迷的患者。

上周,这间病房循环播放着巫雨清写过唱过的所有歌。

高级病房的环境很好,沙发、电视、独立卫浴、宽大的陪护床,甚至有咖啡机和微波炉。

宗政航每晚睡在这里。

清晨起床去上班,晚上回到医院睡在巫雨清旁边。

巫惠敏天天来这里,有时是早晨,有时是下午。

她和女儿的男友在这间病房吃过好几次晚饭。

巫惠敏会和这个男孩聊女儿小时候的事:在幼儿园不乐意分享自己的零食,上了小学沉迷辣条不好好吃饭,初中时因为和好朋友吵架哭着回家。

叁天前的凌晨,巫雨清心脏骤停,除颤、胸外按压、肾上腺素注射,无效。

医生注射胺碘酮,药物除颤和电除颤同时交替使用,无效。

在医生准备进行开胸心脏按压的时候,心跳恢复。

她再次住进icu,昨天才回到这间病房。

医生告知他们,心脏骤停是个糟糕的信号,意味着患者的病情加重。

初春的阳光特别灿烂,京城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巫惠敏坐在病床前给女儿剪手指甲。

巫雨清的手长得像她爸,其实她哪里长得都像她爸,五官、脸型、性格、气质。

巫惠敏的第一任丈夫抱着刚出生的女儿,说老婆辛苦了,妈妈生孩子不容易,孩子和妈妈姓,就能长得和妈妈一样漂亮。

她的孩子就这样随她姓了。

但巫雨清没有一个地方像她。爱吃肉,不记仇,做事雷厉风行,害羞的时候格外沉默。

这对父女是巫惠敏最爱的人,却被命运没收。

她忘不了女儿为她端了杯热水后,坐下,发现她在看她,有点莫名,但还是笑了。

如此温柔。

她的爱人去世后,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

世人解释为血缘,巫惠敏却觉得这是上天赋予人类最温柔的凌迟和最疼痛的亲吻。

她剪完女儿的右手指甲,起身换到病床的另一边剪左手。

巫雨清从小就是个健壮的孩子。巫惠敏怀她的时候很轻松,生产顺利,女儿出生后很少生病。

比起换季流感,女儿上蹿下跳弄出来的磕伤和淤青更让巫惠敏头疼。

一个小女孩,精力旺盛,无所畏惧,手肘和膝盖永远是破的,比起裙子更爱裤子,因为跑起来方便。

变得文静还是在高二的时候,谈了男朋友,吃饭不再狼吞虎咽,开始穿裙子。

剪完指甲,巫惠敏给女儿擦护手霜。手背上有留置针,不好擦,但手指缝、手心、手腕,都涂得很好。

这时,贺峰走进病房,来到巫惠敏身边,告诉她之前联系的医生明天就能抵达京城,赶得上后天的会诊。

巫惠敏对他说谢谢。

电视还在放综艺,巫雨清和同剧组的演员玩你画我猜,主持人和观众都在笑。

贺峰揽着妻子的肩,看病床上戴着吸氧管的小姑娘。

他记得巫雨清上初一时,他们一家去游乐园玩。那时他的大儿子贺彦冬上初二,巫惠敏怀着贺雨澄,什么项目都玩不了,挺着大肚子看两个半大的孩子玩。

巫雨清和贺彦冬玩碰碰车,被撞到流鼻血,她说不怪哥哥,是自己太激动。鼻子里塞着餐巾纸,没有让重组家庭的第一次出游冷了气氛。

她丝毫没把这个放在心上,贺彦冬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一下子长大了,玩激流勇进的时候知道帮妹妹挡水。水浪特别大,完全挡不住,两个小落汤鸡嘻嘻哈哈地从车上走下来。

回到家后,贺彦冬着凉发烧,巫雨清什么事都没有。

如此健康、乐观的女孩,现在悄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任谁看了都心痛。

巫雨清昏迷近一个月,身体每况愈下。宗政航在外没有表现出一点失态的样子,他的脸上看不见丝毫颓丧和悲痛,在社交场上谦逊得体,工作也没有出任何差错。

他的父母向他询问巫雨清的情况,他说还在恢复中。

这让他们没办法开口让他去看心理医生。

如此完美的正常,叫人不敢去揭穿。

温言关心儿子,让他回家吃顿饭,再住上一晚。

宗政涛下班后去儿子的单位门口接他。

宗政航站在车外,说自己要去医院看一眼。

“我也去看看她。”宗政涛说,“上车吧。”

父子俩在车上聊工作。

到了医院,巫雨清的病房门口守着两个警卫员。

宗政涛听下属汇报过儿子的安排,但亲眼看到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巫雨清躺在床上,胸部几乎没有起伏,过于瘦弱,被子与其说盖在她身上,倒不如说是压在她身上。

脸白得发青,嘴唇是紫的。

宗政航看到巫雨清,神色一下变了,他问门口的警卫员,谁把巫雨清的头发剪了。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问谁把巫雨清杀了

“今天早上,巫小姐的母亲来看她,然后找了理发师。”

宗政航告诉警卫员,从现在开始,这个病房除了他和医护人员,谁都不许进来。

“阿航,不要无理取闹。”

从卫生护理的角度,给失去意识无自理能力的病患剪头发,是无可厚非的。

“别听他的话,家人探视是理所应当的。”宗政涛对警卫员说。

“是,首长。”

宗政涛揽着儿子,想带他进病房,却发现他浑身肌肉都是硬的,肩背僵直。

他握他的手,是冰的。

就这样抓着他回到病房,宗政涛无奈的把儿子搂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

“没事的,阿航。她会没事的,头发也会很快长出来。”

阿航其实是很娇气的男孩,小的时候容易过敏,总是发烧,做噩梦。温言太爱他了,以至于不愿生第二个孩子,她觉得如果再有孩子,阿航得到的爱与关心势必会减少。她舍不得。

宗政涛嘴上说着她过于溺爱,但行为上和妻子一样。

剪掉头发的巫雨清,宣告着巫惠敏的态度,她接受了女儿重病的事实。

但阿航没有。

他不接受,所以发抖,所以抓住自己的父亲如同抓住救命的浮木。

“爸爸……”

宗政涛拍着他的背一言不发。

宗政航很快收拾好情绪,离开父亲的怀抱。

“别告诉妈妈。”

“当然。”宗政涛保证。等他们回到家,他肩膀处的水迹一定会干透。

宗政航走到病床前,把垂靠在床边的输液管放在床上。冰冷的药液让巫雨清的手很凉,宗政航把充电热水袋放在她的手旁,又给她整了整被子。

为了给脑袋保温,巫惠敏给女儿戴了顶帽子。宗政航用手摸摸帽子的内侧,检查料子是否扎皮肤。

如果从初次见面到被害的时间太短太快,就算让死者开口说话,都不一定能抓到凶手。

巫雨清就是这样。

重生后,她不是没想过先发制人,找到凶手解决安全隐患。

但创伤后应激障碍,让她想不起凶手的脸,直到看到西装革履的侍者,发现他和那个穿女装的男人有着相同的眼睛。

目光锁定她的时候,沉稳冷静,没有一丝情感。如同爬行动物,仿佛下一秒就有瞬膜覆盖在他的眼瞳之上。

身体的反应比思想要快,巫雨清在凶手掏枪前就转身跑。

可她的速度怎么会快过子弹。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只知道自己的后背被打中,就失去意识。

那是瞬间袭来的黑暗,像关灯一样。

没有走马灯回顾一生,没有最后的念头或者想法。

什么都没有。

她醒来时是白天,身体是木的,眼睛也不太适应光线。

病房里迅速涌进来一堆医生。

她问离她最近的,拿激光笔照她眼睛的医生,现在是什么时候。

“2019年3月15日。”医生说。

国际消费者权益日。巫雨清想,这都开学3周多了,她到底睡了多久?

再一次被枪击,依然是个平常的日子,她想不起来是2月的哪一天,只知道自己的论文还没写。

惦记着连word文档都没创建的毕业论文,巫雨清再次昏迷。

第二次醒来,床边就有人了。

是宗政航。

她扭头看窗外的动静让宗政航发现她醒了,医生们再次涌进病房。

巫雨清按照医生的指令握拳、伸舌、右手摸左耳。

他们在判断巫雨清的清醒程度。而巫雨清每一个指令都完成得很好。

宗政航看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人,她是真的醒了。

他没有激动地挤在床边妨碍医生检查,而是维持这巫雨清醒来之前的坐姿。

宗政航对于枪击那天的记忆非常模糊,他记不住任何细节,只记得一个画面,就是自己跪在巫雨清身边给急救中心打电话。

血浸湿了他的裤管,而地板上的血还在不断扩散。巫雨清趴着,电话那头的医护人员叫他不要挪动伤患,并要他确认伤患是否还有呼吸。

检查过后,巫雨清的精力不像上一次那样短,她不觉得累,也不想睡。

“我想喝珍珠奶茶。”巫雨清说。她觉得嘴巴苦。

宗政航说她现在的胃比较脆弱。

奶茶能把胃摧毁吗?巫雨清撇撇嘴。

宗政航喂她喝水。

这是巫雨清第一次住院,她发现病房建得和酒店一样,墙角还有台加湿器。

“明天把我电脑拿过来。”巫雨清对宗政航说,“我论文一个字都没写。”

“先养好身体。”宗政航说。

“我毕不了业了。”巫雨清说,然后想到自己的工作。

对啊,还有工作,之前洽谈的合约肯定都黄了。

巫雨清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摸摸头,拽下一顶帽子。

是她初中时的红色毛线帽。

然后她摸到有点扎手的脑袋瓜,不敢再摸了。

“我头破了吗?”

“摔到地上,轻度脑震荡,现在应该好了。”宗政航看着她,“你觉得头疼吗?我叫医生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