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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他手上衣带一系,走了过来。
「嗯。」栖迟看着他,又看一眼窗外的亮光,抬手摸了一下脸:「我这算是『过后』了么?」
伏廷嘴角轻微地一扯,眼底还有没遮掩下去的疲惫,盯着她的脸许久才说:「算。」
栖迟拉了下衣襟:「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
这一日夜下来,她已猜到了许多,但她也算有耐心,真就等到他口中的那个「过后」才追问。
伏廷又仔细看着她的脸,儘管看来一切如常,还是问了句:「你没其他不舒服了?」
仿佛要得到她亲口确认才放心。
栖迟没等他说明,却隻这一问,摇头说:「没有。」随即又蹙眉,觉得他如此小心,绝不是个简单的传染病,「这赶花热到底什么病,如此严重?」
伏廷沉默,脸稍稍一偏,好似自鼻梁到下巴,再到脖颈都拉紧了一般。
直到栖迟都快以为他不会说了,他转眼看过来,开了口:「那是瘟疫。」
她一下愣住:「什么?」
伏廷说:「那就是导致北地贫弱了数年的瘟疫。」
栖迟唇动一下,怔忪无言。
那的确是瘟疫,最早受害的胡部里用胡语叫它「赶花热」,因为先冷后热,后憎寒壮热,旋即又但热不寒,头痛身疼,神昏沉倒,继而高烧不止,直到被折磨致死。
汉民们未曾见过这病症,便也跟着叫了这名字。
下面官员来报时,伏廷的沉怒可想而知。
才安稳数年,在北地有了起色的时候,那场瘟疫居然又捲土重来。
整整一夜,他等在官署里,眼见着快马交替奔来,奏报从一封增加到数封,最后,又等到幽陵的消息……
他看着栖迟的脸色,毫无意外从她眼里看到了震惊。
其实正是担心她惊慌,才刻意没告诉她。
直到此时过去,才开了口。
栖迟先是怔愕,随即便是后怕。
此时方知他为何在此守了一个日夜,原来如此。
再想起自己回府后接触过侄子,还有新露秋霜,倘若真的染上了,简直难以想像。
难怪他会闭府,难怪他说经受过。
她许久没做声,心里却没停下思索,忽而说:「几年都没事了,去冬又是大雪连降,瘟疫很难再发才是,突然又出,莫非事出有因?」
「突厥。」伏廷接了话,语气森冷:「先是古叶城一事,你我回来便爆发了这事,不是他们还有谁。」
这也正是他生怒的原因。
北地拥有一条漫长的边境綫,与靺鞨交接的古叶城一带不过是其中的一处。
但突厥人去过的古叶城没事,附近的幽陵却有事,病患偏就那么巧,就全出在边境里。
而这病症最早就是出自于突厥人,北地中本没有这种病症。
当初是人畜共传的,如今这次,还没有畜生染上的消息传来,却先有人接连病倒,说明被染病的人没有在居住地停留,多半是在外走动时被传播的,所以只可能是人在外被感染,带回了北地,而不是北地自己爆发的。
栖迟问这话便是有了这猜想,当初便有说法称那场瘟疫是突厥人为,看来是真的了。
她已见识过突厥人在古叶城中的作为,早知他们手段狠辣,可此时这消息还是叫她不寒而栗,说话时脸色都白了一分:「他们为何如此执着于散布瘟疫?」
「不是执着于散布瘟疫,」伏廷说:「是执着于削弱北地。」
栖迟不禁看向他,脸色还没缓过来,心里已经了然:「你是说,突厥不想让北地有喘息之机。」
他点头。
对于北地恢復,伏廷早有规划,因着栖迟到来,一笔一笔地砸钱,推动起来便比原定快了许多。
如今明面上,新户垦荒的已然种植成良田,胡部也多了许多牲畜在手,商户也条不紊地运转,牵动一些旁枝末节的小行当小作坊都运作起来。
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突厥接连派入探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地好转,从古叶城那事开始,他们便按捺不住了。
或许在布置古叶城的事时,瘟疫已经开始散布。
「凭什么?」
忽来的一句低语,叫伏廷不禁看住了她。
栖迟赤足坐在床沿,鬓髮微散,两手搭于身前,嘀咕了这句,唇刚合住,脸色微白,一双眼里却有了凌厉,甚至冷意。
她这话说得多少是出于不忿,她自己来了北地后出钱费心,便是想着北地能振兴起来的。
偏生这么多血本下去,突厥却总是横生枝节。
凭什么?凭什么北地不能站起来,一有起色就要被打压。
伏廷不管她因何说了这句话,反正都说到了他心里,他一身的傲气都被这句话给激了出来,蓦地出了声笑:「没错,凭什么。」
栖迟看过去,他看过来,二人眼神对视,莫名的,好似有种同仇敌忾的情绪似的。
她眼角弯了弯,却没笑出来,因这情绪又将她拽回到了眼前,她垂了眼:「可是,已然叫他们得逞了。」
伏廷顺着她的视綫看到她赤着的双足,那双脚白嫩,脚趾轻轻点在地上铺着的毯子上,他看了一眼,又一眼,移开眼,低沉一笑:「没那么容易。」
栖迟觉得他语气里有种笃定,抬头:「难道你有应对?」
话刚说到这里,轻轻「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莫非那些官府收购药材,都是你的吩咐?」
伏廷点头:「已经着了他们一次道,怎么可能再叫他们轻易得逞。」
当初击退突厥后他就吩咐过,再出这种事,官府立即封锁消息,医治病患,不可让突厥有可趁之机。
当夜送来奏报的几州,皆是按照他吩咐做的。
自曾有过瘟疫后,北地对往来管控也严格,出境经商需要都护府凭证,入中原也要仔细检查。
这些,都是拜提防突厥所赐。
栖迟佩服他的先见,却也幷不觉得好受,因为这样的应对,全是被逼出来的。
刚好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是新露和秋霜又来听用了。
伏廷收心,过去开了门:「进来。」
外面的两个人端着热水热饭,大概是没想到会直接准他们进来,惊异地对视一眼,才见礼入门。
……
新露和秋霜伺候着栖迟梳洗时,伏廷也去屏风后重新换了衣裳。
趁大都护不在眼前,新露和秋霜眼神不断,一肚子疑问要问家主,但栖迟只是摇头,叫她们什么也别说。
她此时也没心情引起她们的慌乱。
二人只好忍着退出去了。
伏廷换上了军服,要出屏风时,看到屏纱上的映出的侧脸,如隔薄雾,像他昨夜透过月色看到的那般。
但昨夜他再不想回顾。
那种感觉煎熬了他一宿,比不上在古叶城外的任何一次惊心动魄,却更让他提心吊胆。
像喉前悬了柄锋利的刀,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割下来,永远都有一股子凉意渗在颈边。
到现在,人还在他身边,如同失而復得,他却仿佛历经了千军万马。
他也不走出去,反倒用力将屏风往旁一拉,撤去了这层相隔。
栖迟于是无遮无拦地站在了他身前,被他看真切了。
她抬起眼来,像是刚从思索的事情里回神,一隻手轻轻扶在屏风边沿,看着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让她后怕的设想:「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要是真染上了呢?」
伏廷的脸不自觉地就紧綳了,昨夜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般,低头看着她的眼说:「也不至于要命。」
栖迟眼一动:「能治?」
他嘴抿了抿:「能,否则收那些药材做什么。」
她稍稍鬆了口气:「那倒是好事,看你这一日一夜如此小心,我还以为是不治之症。」
伏廷看她的双眼沉了许多,从她脸上,滑过她腹间,声更沉:「是能治,只不过会去半条命。」
栖迟微怔,从他这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低头抚了下小腹:「意思是会保不住他?」
他默不作声,就是默认了。
光是摸索出能治,就不知堆叠了多少条性命。
他昨日回来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若她真染上了,再怎样都保不住这个孩子。
纵然满腔愤怒到踹了花盆,然而真到了那一步,便是亲手灌,也要将她保住。
这些想法都只能一个人压着,直到现在过去了,才说出来。
栖迟手心贴住小腹,想着他这如履薄冰的一个日夜,看着他:「真那样,你下得去手?」
伏廷手一伸就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到眼前:「当然!难道我要为了一个没出生的孩子不管你死活吗!」
她扶着屏风的手指轻微地颤了一下,眼睛定定地落在他脸上。
若非知道他先前还特地饮酒庆贺这个孩子的到来,简直要以为他是心狠。
可她知道他不是。
伏廷鬆开她,脚下动了一步,是不想提这事了。
「三郎。」栖迟忽而叫住了他。
他站定,看着她,通常她这样叫他的时候,都是嘴最软的时候。
「怎么?」
栖迟开口便唤了,也不想再说那些没发生的事,徒增沉重罢了,脸上露了笑,转口问:「你打算如何解决这事?」
伏廷见她笑,也跟着鬆了点精神:「只能加紧医治。」
她轻轻点头:「医治需要大夫和药材,都是需要花钱的地方。」
他眼一动,盯住她:「你想说什么?」
栖迟眼波微转:「我想出钱帮忙,就怕你不乐意。」
不等他开口,她眼睫一掀,手又按在腹上,补一句:「这次突厥险些害了我,说起来,我也是为自己花钱。」
伏廷好笑地看着她,话都让她说了,看她样子,也许连孩子的份都算上了。
他有什么不乐意的,这不是为他军中花钱,是为百姓,为北地。
反正她花了,他以后都会还上。
何况光是她现在还能鲜活地说要花钱,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手在屏风上一拍,仿若一锤定音:「花吧。」
你想花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