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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她没有这么蠢,她懂事过了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请嫁入蒙古,放弃父皇和母妃的庇佑,也放弃佟家的优渥。康熙一时也惊诧万分,竟然发现之前是自己错估了这个女儿。
“行了,你这般懂事,阿玛绝不会亏待你。你且去哄哄你母妃。你四哥不会说话儿,别一会儿让你母妃更加生气。”
宝珠垂眸告退,脸上全然不见听到“懂事”二字后,她心里蔓延出来的嘲讽。
她这皇阿玛英明一世,临了却变得刚愎自用了起来。景仁宫这三兄妹,他哪一个也没有看清晰。她的野心被当作懂事,四哥的蛰伏被当作愚鲁,八哥的优秀被当作忤逆。
八哥出了这些事,四哥又蠢蠢欲动,她留在京城白无用处,反而会因为她的身份成为皇阿玛心头的一根刺。这京城里愿意相信皇阿玛舐犊之情的皇子皇女并不多,可惜二哥死了,大哥疯了,八哥成了众矢之的,九哥十哥看不清局势。而皇阿玛错把这些绝不会谋逆叛乱之人打压隔绝,却留了四哥哥这样的蛇蝎在身边。
他气数将尽了。八哥自身难保,四哥有自己的章程,而宝珠也要去闯她的天地。待到来日,她也要拥有权势和力量,将额捏护在羽翼下。
就像在她儿时重病的时候,额捏对她的百般照顾一样。
八公主出嫁后,又过了两个寒暑,北地传来消息,策妄阿拉布坦暗中集结兵马,意图打通青海到入藏的道路。
消息是宝珠传回来的,同时还有给齐东珠的连篇累牍的信,和一些西藏的秘药,用来给她八哥哥治疗体弱。
胤禩的身子骨渐渐好起来了,不再缠绵病榻,但却肉眼可见地单薄起来。他被革了职位,贝勒爵虽然保留,但整日被困在康熙身边,即便是康熙出巡也要带上他,免得他在京城中搅风搅雨。此番防备人尽皆知。
在齐东珠眼里,她可怜的幼崽更像一只流浪的萨摩耶了,本来油光水滑儿的白毛皮子如今看起来干枯斑驳,即便是萨摩耶咧嘴吐气,看起来也不像是往日无忧的笑,反倒像是在咀嚼苦涩。
齐东珠看不得这些,恨不得把萨摩耶和八福晋一道接入宫中,像养幼崽一样照顾他们。比格只觉得他们吵闹,他在朝中越发踽踽独行,既不与旁人攀扯关系,也不费心在康熙面前表现,但他门下也逐渐有了门客,大多低调不外现,就连与他住一墙之隔的萨摩耶也不怎么记得那些人是谁。
西藏情势紧张,蒙古兵集结在归化城,八公主和六公主亲自上阵督战,屯田戍边,以防策妄突然动兵。与此同时,听闻漠北险境的康熙担忧女儿安危,意欲寻一皇子,册为大将军王,代他亲征策妄,平定西藏局势。
清朝宗室无诏不出京,即便是亲王,也没有封地和兵权。本朝皇子中,虽年长皇子都随军出征,但有军功在身的,只有已经身陷囹圄的大皇子胤褆。此番驻军西藏是一个难得赚取声明和威望的好时机,更是直达储君之位的天梯,此事在诸位皇子中间儿已经是心照不宣之事了。
胤禩自打额捏假死出京,再不相见后,身体就垮了。康熙防备他到了极点,甚至不许任何宗亲官员与他亲近,以至于他的妻族都遭到了带累,养育八福晋的安亲王福晋赫舍里氏故去,皇子宗亲不相送,只有八贝勒和八福晋二人以晚辈之礼送了老人家最后一程。
经年的苦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胤禩重回朝堂,虽然不似从前显山漏水,但却对大将军王这个位置势在必得。他当然知道他自己绝不会有幸率军,但他的十四弟如今凭借着一腔意气简在帝心,颇得康熙喜欢,这大将军王的位置,合该是他的。
连同那悬而未决已久的太子之位,都该是十四弟的。
当年他所经历的一切,若没有齐母妃和福晋的不离不弃,没有九弟和十四弟的生死相随,他或许早就支撑不住了。这些年他大病缠身,是十四弟不顾康熙不许与他结党的禁令,日日翻墙入府,只为讨他开怀。在某一方面,胤禩和胤褆是同种人,他们都是愿意自身为弟弟铺路的兄长。他知道自己恐怕在康熙眼里早就没有分毫的机会,但是他仍有势力,仍有人脉,能将十四弟托举到至高的位置上。
十四弟登位,他就没有输,那些信任他的八党,就没有输。
额捏离开后,胤禩其实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生父和生母。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即便被额捏和八福晋说过许多次,但也只让他背着人喝酒。有一日他躲在胤禛府上喝得酩酊,朦胧间他听到胤禛突然出声问他:“你觉得十四能担当大任?”
胤禩听到十四,突然久违地笑了出来,他用力点了点头,双目一阵眩晕:“十四…文韬武略,心思缜密,像极了四哥。这大将军王的位置,我替他争定了!”
胤禛不再说话儿,沉默下来,而胤禩在醉意中寻到了一丝清明,他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妥,但是却又说不上来那感觉来自于哪里,他开口问道:“四哥,十四是你的亲弟,是徳额捏的儿子,他如今和我不同,他走得远,徳额捏和四哥,都是开怀的,是吧?”
胤禛抬起一双在酒意的熏陶下显得氤氲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胤禩,过了许久,方才露出一点儿笑意,说道:“那是自然,十四对你言听计从,有与我同出一脉。他有了出息,我这做哥哥的自然高兴。”
他脸上的笑意落在胤禩的醉眼之中,并不清晰。胤禩突然觉得冷,他缩了缩脖子,伸手去寻胤禛的袖子,想要稳住酒水在他眼中氤氲出的颠倒世界:“皇父不知何日就会——我帮十四得到那个位置,待日后十四凯旋,这天下也该易主了。待到那时,四哥便做个亲王,享尽富贵,我们一起照料嬷嬷。”
恍惚中,他似乎觉得胤禛的笑脸变得扭曲,这让他脱离了酒精带来的虚假安稳。胤禛也有些醉了,眼底的讽刺越来越浓,可他嘴上却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只愿做一辈子富贵闲王。”
富贵闲王——富贵闲王——他做了这么多,他和胤禩从小一道长大,管照了他这么久,他就是如此看他!在胤禩自己失势后,他宁愿去抬举十四这放浪形骸的蠢货,也不愿帮他胤禛!
胤禛饮下的酒水像毒汁儿一样,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无暇再看胤禩一眼,只招苏培盛进来照料胤禩,独自向前院儿的卧房去了。
八党势大,就连已经归乡的汉臣李光地,仍然在康熙问及诸子的时候保举胤禩。清流汉臣尚且如此,更别提八旗宗亲。可越是如此,康熙越不可能复用胤禩。他将胤禩打发到六部里地位最低的工部,日日盯着他的行踪,同时在诸位皇子之中筛选替他出征的人选。
幼子胤祯最终脱颖而出,被封为郡王,领大将军王之职,率军出征。这些年,朝廷连番用兵,国库中的银钱却因为齐东珠遍布各省的厂子仍然有余。兵部失了掣肘,大军出发极快,不多时,年轻的大将军王便已离京,紫禁城里,即便是远道而来的传教士都有所耳闻,这位年纪轻轻的郡王,康熙帝最年幼的儿子,在建功立业,收复西藏后,就会成为当朝太子。
康熙或许也是这么打算的,齐东珠想。她是康熙的枕边儿人,知道康熙对各位皇子皇女的态度。她想康熙最终不愿再信任他那些经历过几年争斗,日渐诡诈狡猾的年长儿子,反倒是对一腔赤诚、仍对他怀有崇拜之心、毫无保留的幼子胤祯有了慈爱和倚重。
又或许,康熙在胤祯身上看到了些许先太子的影子。在胤祯出征那日,康熙亲自相送,齐东珠也头一回儿看到了德牧的人形。他很高大,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身量已经比肩他的父皇,在一众遗传了康熙基因,高大的皇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他眉目张扬,嬉笑怒骂间,全是少年锐气。齐东珠突兀地想起了前世看的影视剧中一往无前的少年将军。
大军开拔,大将军王的帅旗走远,齐东珠在人群中看到了隐藏身形的萨摩耶。她瞧见了,康熙自然也瞧见了,但康熙在齐东珠的瞪视下,什么都没说。
等回到了景仁宫,康熙才疲惫地开口道:“随他去吧。这皇位若是落在胤祯头上,以他对胤禩言听计从的劲头,怕是江山都不一定谁说了算。”
“你与其担心这些,搓磨剩下的几个皇子,不如想些法子让自己活久些。”
齐东珠石榴剥了一半儿,突然来了火气,连果子带皮扔进康熙怀里。康熙呵呵笑,捡起石榴继续剥,不多时,他苍老的手指上就染上了水红色的汁水。
胤祯出征后,康熙与胤禩的关系在表面上缓和起来。可齐东珠知道,胤禩仍然不似下求见康熙,即便是和八福晋来宫中探望她,也是避开康熙的。对于他来说,他恐怕早就当他的生父死了,如今他只是与康熙维持一段君臣关系,旁的半点儿不肖想。
他的作派让康熙几次在朝堂上摆不出慈父的模样,丢了面子,更加不愉,可他终究也没做什么。这些年,他的身子越发不济,许多政事已经交由皇子处理,以三皇子为首。各个皇子府都送了一个孩子入宫,康熙时不时考校皇孙,倒也怡然自乐。
齐东珠的景仁宫里没有孩子,胤褆的女儿早早送到惠妃膝下养着。她本就不喜欢没有毛的人类幼崽,这些年更是亲眼看到了她养大的狗崽的痛苦和挣扎,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太过难以承受。人类所经历的苦楚远没有宠物所经历的直观,那一点儿点儿剜心剔骨的丑陋,齐东珠不愿再有所体会。
八阿哥胤禩无嗣,胤禛请过康熙,将他的一个庶子弘时送入了八贝勒府,此番也随着其他皇孙一道入宫。虽说齐东珠不怎么喜欢人类幼崽,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宫中因为这些幼崽的存在,又多了许多生气儿,这让齐东珠像寻常寂寞宫妃一样,是不是送些自家小厨房做的吃食给上书房读书的皇孙,将一群幼崽养得油光水滑。
又是一年新雪,西藏大捷。大将军王胤祯在八公主宝珠的佣兵配合下,成功收服了西藏。这是大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管西藏,在西藏建立实质性的统治,康熙龙颜大悦,下发诏书告百官,一时之间,莫说朝中皇十四子的身份水涨船高,就算乡野民间,百姓也都猜到皇帝老儿要立他最小的儿子为太子喽!?
齐东珠正准备给宝珠重新寄一些东西,其中有她的厂子里新做好的羽绒服,还有今年最新的御茶,是她从康熙那儿不问自取的。齐东珠可心疼宝珠,虽然知道她在外不仅和六公主建立国中国,更是插手了蒙古军务,如今手下已经又了如臂使指的军队,但齐东珠还是觉得她吃不好穿不好,外蒙不毛之地,哪儿比得上京城山水俊秀。宝珠一个京城里长大的公主,去那儿可不是受了委屈。
包裹越收拾越大,齐东珠在康熙的御案前走了两圈,又看上了他砚台里的墨条。康熙的墨越来越稀,奴才赶紧下去取新的墨条,康熙是在无奈,笑骂道:“你干脆把朕也打进包袱,给你女儿送去得了!”
齐东珠不理他,只问道:“十四皇子是不是要归京了?战事既然休止,宝珠能不能也跟着回来?”
康熙一摊手中的折子,说道:“十四和宝珠还需整顿西藏军务,今岁赶不回来。你瞧,恐怕正乐不思蜀。”
齐东珠往那折子上一看,是当地官员写的,其上写了些歌功颂德的话儿,又有一份暗折,上面称西藏军民仰慕十四皇子,为其建立生祠,称其为皇太子。”
齐东珠看到此处,回头盯着康熙,见他眉目间仍然含笑,没有什么责难之意,遂有些不解。可下一瞬,奴才拿着新墨条走进来,带进了庭院的一阵寒风,康熙突然咳嗽起来,高大的背脊佝偻,一时间老态尽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