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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色冷凝,一双剑眉却还是紧紧锁着,眼中眸光不定。齐东珠知道,站在康熙的立场上,这等捕风捉影的猜测怕是不足以采信的。京城兴龙之地,并非地动频繁的地界儿,否则也不会成为历朝历代的京都。
可京城虽然稳当,但是与京城相邻的直隶却不一定。若是震源在别处,且震幅较大的话,自然也能影响到京城安稳。
在交通闭塞,百姓迷信的古代,若是发生天灾人祸,特别是在京城这样的地界儿,人们首当其冲就会联想到皇家。若是提前因捕风捉影之事大动干戈,若是真有其事也就罢了,若是无事发生,定然影响皇家威信。
齐东珠不知自己如果是康熙,会如何抉择此事。但她心里却也有她自个儿作为一介小民的逻辑。
那就是无论是否是捕风捉影,人命关天,总比所谓皇权和统治者的威严重要百倍。
她抬起眼看着康熙的面色,见他也冷着眉目望过来,虽然眼里绝对称不上温和善意,但齐东珠的目光掠过他皱着的眉头和她幽深的眸光,心下却有了几分不确定的猜测。
看上去,康熙也正举棋不定。
那他在犹豫什么呢?齐东珠努力捋清她那不怎么灵光的脑子,企图找出一点儿思绪来,帮助自己解决她现下的困境。
康熙是一个皇帝,是一位统治者,齐东珠知道,或许对于他来说,即使对一场地震有所预测,他也大可不必宣扬出去,引发人心惶惶。若是不震而宣,届时弄得百姓质疑皇家之威,天龙之位,反而不好。
或许稳妥之策反而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那康熙现在所流露出的困惑和迟疑,又是为何?或许他内心是否还存留着一些和他统治者的身份相悖的东西,而那正在他的内心深处蠢蠢欲动?
齐东珠并不晓得,但她决定赌一把,为那东西添砖加瓦:
“‘维星绝,枢星散。’皇上,奴婢读书少,这是钦天监所说的,可能有地动的星象吗?”
“你还信这观星术?”
康熙语气恶劣道。他甚至还迈开了步子,不过走得倒是并不太快,而齐东珠咬了咬牙,愣是无视了梁九功的死亡目光,小跑几步,凑到康熙身边儿,喋喋不休道:
“奴婢不信呀,所以问问皇上。皇上博闻强识,定然也在书中见过这地动之前,百兽惊慌不安的记载吧。”
康熙心中烦乱不已,脑中闪过直隶的奏报,是治河官员所奏,言及春汛扰乱了堤坝工程,井水浑浊,苦不堪饮云云。康熙彼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令众人去别处汲水饮用。
可如今这些没什么用处的奏折,却在一片烦乱的心绪之中浮现出来。他厌烦齐东珠一口一个“地动”,一开口一点儿吉利话儿都没有,可垂眸就见她从自己身侧探出脑袋,一双明亮的鹿瞳瞅着自己的面色,脸上是夹杂着一点儿紧张的蠢蠢欲动。
倒是半点儿不害怕他。胆子也算有长进。
或许连齐东珠自个儿都没有察觉,她在康熙一次次的纵容之中已经蹬鼻子上脸了。若是一开始她对这些封建皇帝的态度是很不得离他们八丈远,有机会一定把他们吊在社会主义的路灯下狠狠批判,此时她面对康熙,却已经敢于近身探头,胡言乱语,有所图谋了。
红光
◎齐东珠抱着还在开心地吐着小舌头的萨摩耶阿哥随着人流离开了延禧宫,向后宫主位们避难的后花园儿去,她看向天边落日,却看到满眼诡异的玫红色◎
——
“朕看御马房的马今早都好好的, 未见有事。虫蚁鸟兽孱弱不堪,岂可为信?”
齐东珠见康熙抬起了杠,咬了咬牙, 又绕到康熙另一侧,一边大步跟上康熙的脚步, 一边不依不饶地探出脑袋。
“此事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皇上真龙天子,上天派钦天监官员预警, 若是确有其事,皇上岂不成了百姓心中的天选之君?退一万步说, 若是虚惊一场, 百姓体恤皇上爱民之心,与百姓共同进退, 岂不是更显我大清军民一心, 万事昌盛?”?
康熙狠瞪这说话儿没有半分顾忌的小奶母一眼, 竟亲自伸手捏住了她的后脖颈儿, 将她提到身后, 眼不见心不烦。她怕是没瞧见, 其他侍从此刻都退出了五步之远,哪怕是梁九功这样的近侍, 也不敢半分多听这样的内容, 她倒是半点儿不怕!
敏锐如康熙又怎不知道, 这小奶母对她口中的所谓真龙天子,可是半点儿敬畏之心都没有的。往日里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鹌鹑似的缩在角落里, 如今竟然狗胆包天, 围着自己蹦蹦哒哒, 可见没安好心。
别听她这话儿说的头头是道的,什么天选之君,什么军民一心,她自个儿心里信吗?无非是想借朕之手做事罢了,康熙可半点儿都不会被她蒙蔽。他心中暗忖,这天底下恐怕没有旁人如朕这般了解这小奶母的胆大包天了。
康熙手指有些发痒,方才捏过齐东珠后颈,虽然是搁着衣物的,但也确实有隐隐约约的热度蹭上了指尖儿,让他将手指蜷缩了起来,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齐东珠骤然被康熙捏住了后颈,不得不停住脚步,寒毛都炸了起来。后颈乃是脆弱要害,齐东珠又毫无防备,被捏过的地方虽然不疼,但着实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呆毛在头上悄无声息地炸开了,一时呆愣在原地。眼见着康熙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之中越走越远,而康熙的侍从也悄无声息地从她身边传行而过。
一阵风吹来,齐东珠懵懵的脑子终于恢复了一点儿神志。她还是想不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没空去细想,又哒哒跑上前去,往康熙身边儿凑。
“皇上,皇上,您就算不信我胡言,未雨绸缪总不是坏处,您让宫人留在室内,宫中有些房室是前朝留下来的,年久失修,可不是安稳去处呀。不如您让宫人从房里走出来,去开阔处站一站?”
康熙骤然停住脚步,齐东珠在他身后,一时无法窥探他的态度,只能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右侧探出头来,企图觑一眼他的神色,话儿却也没停:
“若是宫人如此做,传到宫外,终究不好。皇上不若下令,让群臣百姓效仿之,军民同心,可谓胜景。前朝宗室暴虐无道,可没有这种上下一心的美事——”
“纳兰东珠,你有完没完?”?
康熙声音阴郁,仿佛裹了一口冰碴子:
“谎称事实,危言耸听,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齐东珠怂了一点儿,刚刚探出来的脑袋萎靡地缩回去一点儿,却让康熙更为动怒。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随侍的奴婢,所有随从心照不宣地无声后退到七八米开外,而后他瞪着齐东珠,冷笑道:
“驱动百姓,散播恐慌,你可知会造成何等后果?满京上下上百万人口,稍有不慎,后果难料!你真当紫禁城固若金汤?三番刚平,你作为旗人子女,可还有一点儿防备之心?”
齐东珠本是怕的。哪怕她对于什么皇帝,什么龙威都没有半点儿敬畏,可康熙总还是一个目测又一米八五的壮汉,纳兰东珠这身量也不算低,但也高不到哪儿去,在康熙面前自然会感受到压迫和威胁。
但齐东珠却是觉得康熙这番话尤为不顺耳。满京上下百万人口,更是人命关天,更要保全,剔除一切风险,可他却只一心防备,防民之心,甚于防川。这罔顾人命的话儿几乎立刻激起了齐东珠作为一介草民布衣的愤怒,让齐东珠直接抬起了一双鹿眼,直视着康熙:
“皇上,布衣也好,旗人也好,若是山洪暴雨,地动海啸,皆逃不了命。人生来高低贵贱,但在天地日月之力面前,与蝼蚁无异。但蝼蚁尚且偷生。皇上,旗人入住中原数十年了,百姓即便心中有怨,但终究抵不过柴米油盐,抵不过皇上一丝半点儿的仁善之心。京畿百姓拱卫着紫禁城,繁衍生息,皇上有仁爱之心,何不敢信百姓忠君之心,信百姓向往安宁之心呢?”
康熙被她气得胸闷,双眸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她那双晶亮的鹿眼深深锁住,移动不了半分。他突然发现,齐东珠的双眸并不是他曾以为的那种野鹿般温顺平和的样子,而是一种流淌着的琥珀般的深棕,像密林之中长满年轮的橡木,也像一只稳定又无法撼动的船锚。
她细密的目光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让康熙觉得陌生,却丝毫无力挣扎,它们像他倾轧过来,让他几乎有点儿狼狈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才沉声说道:
“你说得好听。纳兰东珠,若是今日实为虚惊一场,又当如何?若是愚弄军民,为人不齿,你又当如何?可笑至极,你不过是一宫中奴婢,你父也不过一普通旗人,身上没有一官半职,若是愚弄君王,你担得起,还是你父担得起?”
“可是皇上,京畿有百万百姓,但这紫禁城之中,便有数千奴婢。或许今日安然无恙,或许是钦天监和奴婢危言耸听,可若是当真出了意外,我们的生死皆在您一念之间,皇上。”
齐东珠的手指捏紧了她的衣角,本能地去寻康熙的眼睛,让本想移开视线地康熙几乎无处可逃。不知不觉,他们靠得很近了,早已逾越了奴才和主子之间该有的距离,而那让康熙本就在今日躁动不安的心更加聒噪。他咬着牙,几乎恼怒地瞪着齐东珠那双流淌着丛林的鹿瞳,一字一顿道: